我们一搭没一搭说话,太阳高了,热起来,他脱了披肩,只穿背心和短裤。他浅褐色的手臂镶着点光,像融化的焦糖淌漾。那种异乡的颜色让我思考了很久。
一颗葡萄在我脚趾上炸开来,我回过神,才看到他怒瞪的眼睛。“看够了吗?”他说,又向我扔了一颗,我闪过,果实爆成一滩水,瘪在地上。“只是和你们有点不一样而已。”
我对他莫名其妙的发火费解不已,但看到他怀里的老狗转来模糊的眼睛,突然感到对弱小的同情,趾间的糖浆把我牢牢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问我是否想听他在学校的事。
我感到背上有些发痒,昨天挠破的疹子正在生长。
他继续说。
“我喜欢洗澡,早上洗,中午洗,晚上洗,每次都觉得洗不干净。他们看我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身上很脏,虽然我知道血脉不是脏东西,洗不掉的。然后我抽烟,我抽烟时就没法说话,就没有人听。只有和狗在一起我不用抽烟,我和狗说话。”
他捻着那颗葡萄,指甲缝卡进湿淋淋的果肉。
“可你也在歧视我。”我说。
他沉默着。
突然砸来一颗果实,我来不及闪躲,领口上挂出一片紫色,糖分正渗入我凄惨的皮肤。我跳起来,掀翻板凳,死死揪住衣领。
“那一拳你会挥到别人头上吗?”他说。
“把衣服脱了。”他放开老狗。它一瘸一拐地走,知道这里只剩下烂葡萄了。
我不响。劈里啪啦,葡萄继续打在我身上,他眯着眼睛,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骂我。我感到一阵恐怖,又很愤怒,拽住袖子把衣服扒下来。皮疹和果肉紧紧连在一起,分开时扯出长长的丝,发出兹拉的声音。
我不知道皮疹有没有被撕扯掉,那件衣服上混着汗、果液和血,黏糊糊一片,发出难闻的腻味。
他让我坐到他身边。
空气很静。好像有千万个小小的心脏寄生在皮肤上,阳光洒下来,它们砰砰地跳动,张大、收缩,我尽力不去看,就去看他。他突出的骨撑起背心,衣服的隙间,我看到浅褐色一直延申,他的腋窝、胸脯、肚脐,灌满全身。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田埂之外是林立的楼房。我越是往外看,我们的影子就越来越小,最后缠绕在一起,被光吞没。我觉得委屈,忍不住哭,豆大的泪珠掉下来,砸成好多半。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都很懦弱?”
他不再说话,点燃一根烟。
回去时,我还是披回那件恶心的外套,弯着腰怕别人注意我。门前,那老狗缩成一团,我看到它蒙着雾的可怜眼睛,突然感到很悲愤,上前踢了两脚,要吓它走。当它真的夹着尾巴跑,我又觉得难过和同情,不知道该埋怨什么。
03
夏天深了,阳光扎得吓人,气温一下窜到三十七八度,蝉滋滋乱叫。行道的樟树乱了花期,现在才开出花来,稀稀散散,焉了一地。
当看到他手中拿着老鼠药时,我并不意外。
浅褐色皮肤的异乡人,看到他卷曲的黑发就知道来自哪里,刻着深邃的眉眼,手臂有羚羊角般的曲线。行为粗鲁,性子很烈,又神经质地敏感。
我低头走在后面,看到他粉色的后脚跟,汲拉着拖鞋走在石子路上,烤焦的碎屑掉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路上有人看我们,但我们已满不在乎,因为我们在变得勇敢。
我挽起袖子,撕开一条火腿肠的包装,露出廉价的、粉红的内里,母猪的**和淀粉混在一起,发出人工香精的味道。他把老鼠药洒上去。
站在那条老狗面前,我们没有迟疑。他伸出手指抚过它垮塌的面颊,那圆润的、饱含温情的手指埋入皮肤的褶皱中,按摩、揉开。它的眼睛已长满绿藻,像一滩烂泥伏在地上,只能极可怜地歪过头乞求一丝爱怜。
把火腿肠放在它跟前的时候,我全身的皮疹兴奋地收缩,从中心流出黄色的脓液。他眼里的光不再流动,只是盯着一点,写满坚定。
是一种仪式,我们围着它,因为知道自己有能力杀死它。那条可怜的、该死的老狗,只会摇尾乞怜,吃它最后的晚餐。
人都会感到懦弱,有的因为种族,有的因为疾病。身上的印记将我们与大众区分开来,在广袤无垠的世界里凿出一个阴暗的角落,一面害怕外界的注视退缩不前,一面对现状焦虑不安,变得神经敏感,堆积的压力无处释放,只能找同类互相争斗,靠奚落同病相怜者得到一点优越感,等回过神来,其背后是空虚和不安。
它虫蛀的牙嵌入烂肉中。
几小时后,它浑身痉挛,口中溢出泡沫,在太阳底下死去了。
樟树的花落在它的尸体上,花心像眼睛,密密麻麻地盯着我。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指尖是湿润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让我感到卑鄙又可怜,心里空空的,莫名其妙的悲愤变成眼泪,眼眶被阳光晒得饱胀而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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