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闻到了残留在她身上的烟酒味,一把推开了她,痛切地喝问:
“我的女儿在熬夜加班,你们在干什么?在哪里办酒席吗?!”
见家属动粗,首席护士长的措辞即刻沉重了。她两手飞舞,像那默剧表演者般理直气壮地比划,相当的痛彻心扉:
“是是是,你女儿累,我们就不累吗?现在医院里没药了,麻醉剂撑不起两场手术,消炎药抗生素要啥缺啥,我们得拉着脸请人家吃饭,一天喝酒喝吐三回,我们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减轻医院的压力,满足患者的要求!
谁不累?你说,现在谁不累?光你女儿累,护士不累,医生不累,我们这些拉关系买药买设备的不累?是,我懂,我理解,出了这种事,谁都会伤心难过,可你也体谅体谅我们吧?我们过得不比你们轻松呀!”
首席护士长说完,原本护着她的医生、护士和学生们默默地散开,原本克制的家属们愤怒地抓住她,每人抽了她两个耳光,用担架扛着死者,在围观者同情的漠视中走出了医院,走向冰冷的阳光,绝不回头。
亚迪菈拍摄下事情的经过,却没拍到死者的面容。她猜,死者是个把蠢写在脸上的傻姑娘——
谁不晓得护士的工作不是人干的,累疯了跑就行,何必遵守那张排班表,生生熬死在护士站?纵是死在岗位上,勉强判个工伤,也拿不到多少赔偿,不如学那些集群惹事的农民,咬准院方息事宁人的原则,在健康指标刚下降的时候就装作累垮了身体,狠狠讹一笔赔偿金,搏一个人财两全的好收场。
亚迪菈习惯性地将冗长的视频发在常用的聊天频道里,本想多打些字,到底只发送了一句话:
“希望能有所改变吧。”
亚迪菈刚收起手机,她的导师便走到她身后,一嗓子喊得她六神无主:
“你下来干什么?楼上没病人了?”
“休息,休息,”唯唯诺诺地笑了两声后,亚迪菈的态度忽而强硬起来,“老师,埋头苦干前,首先要顾虑以及。您教我的,您忘了吗?”
导师眯眼微笑,语气意味深长:
“你是开窍了,又没彻底开窍。休息得太多,身体是养好的,医师证就拿不到了。”
“了解!我加紧——”
“还加什么紧啊,领导都抛锚了,咱们省省力气,别扬帆了,走,给科室放个短假,去搓一顿烧烤,我买单。”
被培训生活煎熬了大半年后,亚迪菈头一回休了周日之外的假,难得,属实难得。
亚迪菈好沟通,科室里的大夫就难办。导师兼主任深知这群人是老滑头,还跟亚迪菈说,第一次通知他们加班,他们会情绪高涨,第二次通知他们加班,他们就推脱称病,第三次?没等导师通知完,他们就收拾细软回家吃饭了!
没错,就这么一帮和主任斗智斗勇的人,听说有烧烤可吃,尽是旁敲侧击,试探主任是不是想托他们办事。在主任允诺只是普通的聚餐后,他们才扒了上班服,光速集合大车。
别说,主任要请客吃饭,选的地方倒挺亲民,不在市内,是在城区外的镇子寻了家烤肉店,说是这里离农村近,肉料充足且新鲜,价格比城里的实惠。
亚迪菈没想到,导师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且看菜单,定价切实低城里不少,就是卫生环境差了些。若在店门外细嗅,还能闻到塑料焚烧的臭气,想来是那些冒着烟的小厂房在回收垃圾,污染了镇里的空气。
店里卖的是本地酿造的酒,又稠又香,亚迪菈经不住劝,多喝了几杯,壮了胆量,竟偷偷开了手机录音,坏笑着给导师敬酒。
导师的酒量也一般,看,才给别人哄着灌了一瓶,便大放厥词,说院长是朵割不尽的胃溃疡,害得医院里长满了癌细胞,还说像首席护士长这样的蠢货就活该被打——
这些行政领导成日花天酒地,遇到闹事的躲得比谁都靠后,要他们有个屁用?
众人随声附和,把领导们骂得一无是处。可导师却摆摆手,又饮了一杯,惆怅地说:
“他们傻吗?他们精着呢!
在北共治区这么落后的地方,他们都懂得施行医生等级制度的重要性,把高级职位的晋升通道用师生关系、学术圈子来锁死,既明确了收入层次,又维护了他们的利益圈,玩起学术造假、提高药价与诊疗费是好不快活,收入手到擒来啊。
病人的血汗钱给他们吸了,我们这些底层医务人员的劳动力给他们压榨了,病人对整个医疗系统的怨气却被他们转嫁到我们这些无辜的服务者身上。
悄无声息地把体质矛盾转递成劳动者的内部矛盾,让咱们这些打工的人互相迫害,多高明的方针啊!所以,我看她这种人挨了巴掌,比割完痔疮都爽!”
亚迪菈醉得一塌糊涂,傻愣愣地插了一嘴:
“老师,割痔疮疼吗?”
“疼,疼啊!比犯了胃炎还疼!久坐必生痔疮,所以年轻人要多运动,让你们多跑腿,其实是为你们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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