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朋友的劝告,祖先生缓缓坐下,重新握紧刀叉,紧盯银质的调羹,从光滑的勺面打量扭曲的镜像。在变形的银面里,那张脸歪歪扭扭,几乎认不出是谁的相貌,逗得照镜子的人哑然失笑:“不胜感激,贤弟。”
“嗯,谢谢老兄盛情款待,”擦净嘴的卡特莱点起头,神情依然憨厚,又讲回格威兰,“我听说,在南方的湿林和西北的林海,同样有木精灵定居。他们的手艺真不错,未沾荤腥的果蔬也能这样开胃,假如到永安经营客栈,生意定然红火。”
“永安无安,”说着,祖先生咧开嘴,那笑容,像是把方才的听闻抛却一空,“不若灰都安定啊。再者,木精灵嫌弃没树的地方,愿住进城镇的是极少数。想当初,我被流放到南方,为了充饥,偷摘过一家木精灵的果子,足挨了顿臭骂,只能留在他们家帮忙打理果木,换些吃喝…”
一言一语,两位在不幸中生长的梁国人,于瑟兰精灵开设在格威兰的灰都里的酒店吐尽酸甜苦辣,以为心神之交,至晌午方打道回府,各安其身。
目送卡特莱关门休息后,祖先生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转过身,注视着自家的房门,眼色阴沉,五指握拳,沉沉锤在门上,唤夫人开门相迎。
门后飘来熟悉的体香,以及熟悉的灰眸、熟悉的银发,和熟悉的问候:“怎么,祖?忘带钥匙了?”
他忽地拦腰抱起夫人,将之扔到床上,按住柔滑的手腕,对视眸里的灰潭,一言不发。茉亚没有逃避视线内的万千针芒,连眼睛也未眨,随丈夫盯、随丈夫看,再开口,仿若与事无关:“他告诉你了啊。”
“我以为你俩平日形同路人,是自端甚高,互为目下尘,”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祖先生咬着牙,恨恨地笑,讲起了家乡话,“感情,是结了梁子?”
“请说格威兰语,或者特罗伦语,祖。”
“放你娘的萝卜拐弯屁!你懂!你全听得懂!”骂完,祖先生忙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赶快按住茉亚的手腕,说回格威兰语,“当初在博萨,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是你走上前调戏我的,祖。”
“对…呸!那也是你先抛的媚眼!”
“我没瞧过你,你是自己靠过来的,祖。”
一句句话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险些把祖先生呛成哑巴。试了好久,他才重鼓舌头,此时,一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错了还有理?别给我说得理直气壮!告诉我,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摸清使团的护卫情况,将进入圣城的路线告知奎睿达家族,”直面质问,茉亚神情未改,活脱脱在应付像是无理取闹的丈夫,毫不上心,“现在,可以让我坐起来说话了?祖?”
“行、你老实躺着吧!”面对处变不惊的夫人,祖先生陡觉无力。先发制人的他却跟理亏了般,发声都没了底气,虚得要命,“你…你不能撒撒谎把我瞒过去?你承认了干什么?啊?你承认了干什么?我又证明不了,你用得着承认吗?说,你用得着承认吗?!”
“你不是笨猪,撒谎没用。”
“什么没用?你骗我一句就行!”
“那,我说我是看上你的气度不凡与英俊绝伦,一见倾心,你会相信吗?祖?”
最伤人的不是真相、亦非谎言,而是懒得掩饰真相的谎言。祖先生苦笑着松开她,低垂头坐在床沿,成了只斗败的公鸡,全然丧气。茉亚先把拖鞋摆在床脚,再爬上床,与丈夫背靠背相坐,帮他驱散盲风涩雨的愁苦:
“我与奎睿达家族有些割不断的渊源。我的母亲并非人类,为了她,我那出自奎睿达家族的父亲舍弃了很多,甚至包括自由。我的母亲是无所谓他的付出,但…我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生来就亏欠着别人,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哪怕再相见时他注定认不出我,我也要偿还…
我要同他两清。”
“明白,”异国的漂泊者悠然长叹,不觉向她紧靠,因为背后的温度是心安,“我不懂,他们夺去焱刃时,你就该离我而去,还留在我身边,是心怀愧疚,怕我撞了霉运,又或是想不开,客死他乡?”
“你很有趣,祖,”茉亚抱着膝,稍稍仰头,笑出他看不见的闭目风姿,“有一条可恶的舌头,有比舌头更恶毒的脑袋。手上好色床上木讷,嘴是风流心是专情,很有趣,我喜欢。”
只此一言,忐忑走出了祖先生的心房。
他感觉的到,身后的女孩在说真心话。既如此,还有何不满?相遇即是缘分,就算开端是无关纯粹的利用,如今不也背对背平静相谈?
多少年了,他始终活在孤独的阴影下,不知生而为何,不知走向哪方,只知活着,浑噩如失魂魄。直到路过博萨的海岸,他走进那间酒馆,瞥到黑暗里的一抹银光,忽而生出活着以外的兴趣。那时,他尚不确定是传宗接代的本能在作祟、还是单纯觉得勾搭可人的女孩会很好玩。等到死亡袭来,女孩背上他逃离危险,他才明白,正确的答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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