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湖和上官屯,就是两个世界。
鹿湖的生活很慢。
林川推开仓库的木板门,扑面而来的是带着腥甜的春风。
鹿湖的冰面已经龟裂,湖水从裂缝中渗出,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远处,几只早归的野鸭在未融尽的浮冰间穿梭,翅膀拍打水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与上官屯弥漫的炼钢气息不同,这里的春风裹挟着松针和腐殖土的气息。
林川蹲下身,指尖触碰湿润的泥土,一簇嫩绿的草芽正倔强地钻出地面。
在这个时代,早春意味着无休止的春耕动员,意味着公社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大干快上”;而在这里,春天只是静静地降临,不需要任何人的见证。
仓库旁的桦树林里,去年秋天落下的枯叶正在分解。
林川踩过松软的腐叶层,惊起几只正在觅食的松鸦。
它们扑棱棱飞向对岸,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
湖水已经漫上了岸边的碎石滩。
林川脱下鞋,赤脚踩进刺骨的春水里。
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却带着某种令人清醒的痛快。
远处的希楞柱静悄悄的,纳斯塔霞和白狼都不在。
只有风掠过空荡荡的兽皮门帘,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林川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独自面对鹿湖的春天。
他走到往日和索拉夫谈生意的老位置。
那截被雷劈过的桦树桩旁,树桩上已经长出了新鲜的苔藓,嫩绿得几乎透明。
对岸传来扑通一声。
林川抬头,看见一头母鹿正带着幼崽在湖边饮水。
小鹿的腿还不太稳当,却已经懂得警惕地竖起耳朵。
春风突然转了向,带来远处融雪的湿润气息。
林川深深吸气,肺里灌满了鹿湖特有的味道:
松脂、腐叶、湖水,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只属于自然的味道。
太阳升到正午,湖面上的冰层又融化了些。
林川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碎冰间晃动,时而被分割,时而重新拼合。
就像他分裂的生活:
一边是上官屯的林连长,一边是鹿湖的“林安达”。
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林川知道,这是春天真正到来的信号。
他收起账本,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希楞柱。
风又掀起门帘,这次带出了一小片纳斯塔霞去年秋天缝制的绣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蓝光。
林川弯腰捡起绣片,指腹摩挲过上面已经褪色的鹿角纹样。
他把绣片放回树洞,转身走向回程的小路。
身后,鹿湖的春水正悄悄漫过岸边的碎石,抹去了所有来过的痕迹。
林川沿着湖岸向东走去,那里有一片刚解冻的浅滩。
去年秋天,他和纳斯塔霞在这里采集过野生的水芹菜。
现在滩涂上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浅滩边缘,几株柳树已经抽出了鹅黄的嫩枝。
林川折下一段,剥开树皮,露出里面甜丝丝的白色木质。
他轻轻咀嚼着,汁液在口中迸开,带着微微的苦涩和清甜。
这是索伦族孩子春天里最爱的零食,纳斯塔霞教过他如何辨别最甜的那一段。
湖面上突然泛起一圈涟漪。
林川眯起眼睛,看见一条大鱼在浅水处游弋。
它黑色的脊背时隐时现,悠闲地巡游在融化的冰水之间。
林川脱下外衣,卷起裤腿,悄无声息地踏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他没有退缩。
他学着托尔多的样子,双手缓缓伸入水中,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阳光透过清澈的湖水,在他手臂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那条鱼似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产生了好奇,慢慢游近,几乎要碰到他的指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鱼尾一摆,迅速消失在深水处。
林川直起身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似乎是有马车到了,不知是哪位族人。
他站在齐膝深的湖水里,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两个世界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模糊又如此清晰。
林川回到岸上,湿透的裤腿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他并不急着回去换衣服,而是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让阳光慢慢晒干身上的水渍。
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他身边的石头上。
它的翅膀是淡蓝色的,边缘带着黑色的花纹,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林川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个脆弱的访客。
蝴蝶停留了片刻,又翩翩飞向湖面,最终消失在远处的桦树林中。
林川的目光追随着它,直到眼睛发酸。
他突然想起纳斯塔霞说过,索伦族人相信蝴蝶是祖先的灵魂回来探望亲人。
太阳开始西斜,湖面上的金光变成了橘红色。
林川贪婪地呼吸着鹿湖的空气,仿佛要把这自由的味道深深烙在记忆里。
远处的树林里,一只啄木鸟开始敲打树干,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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