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墓
春雾裹着细雨，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暗哑的声响。我握着菜刀站在厨房案板前，青团子的艾草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刀锋悬在春笋尖上迟迟未落，直到听见门外传来刹车声。
"二姐！"小弟的声音裹着雨丝撞进来。我撩起围裙擦手，转身时碰翻了青瓷碗，泡着清明茶的莲子骨碌碌滚到门槛边。大哥拄着拐杖跨进来，黑呢大衣下露出半截病号服的蓝条纹。
"灶上煨着黄芪老鸭汤。"我把沾着笋屑的手藏在身后。大哥的颧骨比年前更高了，像两座凸起的坟包。他摆摆手，拐杖敲在青砖地上发出空洞的响："给叔伯外婆备的纸钱..."
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小弟扶他坐下，我看见他后颈处新添的老年斑，像一簇簇烧化的纸钱灰。灶膛里的火舌舔着砂锅底，映得墙上影子忽长忽短。
丈夫蹲在廊下抽烟，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昨夜他说"今年不扫墓"时也是这样，烟灰簌簌落在去年清明擦墓碑用的白棉布上。我弯腰捡莲子，听见大嫂尖细的嗓音从堂屋飘来："医院一天八千，护工还要另算..."
"三舅公到了！"姐姐打着油纸伞跨进天井，伞面上绘的墨竹被雨水洇成团团黑影。她身后跟着穿藏青唐装的老者，正是主持白事的礼生。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三舅公捧着罗盘给祖坟定向的模样，那时他鬓角还没这么多白霜。
晚饭时雨下得更密了。八仙桌上的炖盅腾着热气，大哥的汤匙在碗沿磕出脆响。"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他说这话时盯着汤里漂浮的枸杞，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小弟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扫墓的事..."我刚开口，丈夫在桌下猛扯我衣角。大嫂突然笑出声："要说也该是阿强先去，哪有姑爷抢在儿子前头的理？"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桌面，"听说蛇年犯冲，外姓人冒冒失失..."
姐姐盛汤的瓷勺"当啷"撞在碗底："吃过饭我去请三舅公写祭文。"她给我夹了块鸭肉，热汤溅在手背上。我知道她在提醒我别接话，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
后半夜雨停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漏进来，在砖地上织出蛛网似的影。我摸黑穿过回廊，祠堂里的长明灯还亮着。供桌上的父母遗照蒙着薄灰，母亲嘴角的笑涡里积着香灰。
"就知道你在这儿。"姐姐提着灯笼进来，烛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跳跃。她抽出三支线香在灯上点燃："三舅公说，今年太岁在东南，戌时不宜动土。"
香头明灭间，我瞥见供桌下压着的分家契约。那是父亲临终前写的，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洇开，像一道道龟裂的河床。姐姐顺着我的目光叹气："大嫂惦记老宅不是一两天了。"
晨雾未散时，我挎着竹篮往河边去。露水打湿的艾草沾在裙角，篮子里装着母亲生前爱吃的酒酿圆子。河岸新柳抽着嫩芽，对岸的油菜花开得正好，金黄的花浪里浮着几座青石碑。
"二姑。"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大嫂提着装纸钱的竹篮站在三步外，鬓角别着朵白绒花。我们隔着晨雾对望，她先垂下眼："阿强烧完头香就回医院。"
我蹲下身摆供品时，听见纸钱在铜盆里燃烧的噼啪声。母亲的墓碑上凝着露珠，顺着"慈母王氏"的字样缓缓滑落。大嫂忽然递来块手帕："擦擦吧，碑都让你擦出包浆了。"
河风掠过柳梢，带着上游飘来的桃花瓣。对岸传来孩童的嬉闹，几个戴柳圈的孩子在追纸鸢。大嫂的叹息轻得像柳絮："医生说阿强夜里总喊冷，要盖三床棉被。"
我望着河里破碎的倒影。去年此时，大哥还能自己划船来扫墓，船头摆着父亲最爱的老白干。此刻他的轮椅应该停在老宅天井里，正对着那株百年海棠——花苞还没绽，枝干上已爬满青苔。
"回吧。"大嫂扶我起身时，我触到她腕上冰凉的玉镯。那是母亲临终前给的，原本是一对。另一只在我出嫁那夜摔碎了，当时大嫂说"碎碎平安"，现在想来竟像谶语。
回程路上遇见三舅公。他背着装满朱砂符咒的布囊，山羊须上沾着柳絮。"东南角的柏树该修了，"他眯眼望着老宅方向，"枝杈都伸到别家院了。"
我们相视苦笑。快到家门时，听见院里传来争执声。小弟的怒吼混着瓷器的碎裂："凭什么要把爸的砚台给你！"接着是丈夫的劝架声，惊起檐下一群白鸽。
姐姐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艾草汁："吵着要分字画呢。"她搅动锅里的青团，碧绿的糯米在木勺下翻滚，"刚蒸好的，给爸妈供几个？"
我望着蒸腾的热气在梁柱间盘旋，忽然想起小时候清明，父亲总要把青团摆成北斗七星。如今老宅里每一道裂痕都在低语，像那些未烧尽的纸钱，在风里明明灭灭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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