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深秋，寒意裹着细沙拍打着未央宫的飞檐。年轻的雕塑师阿景跪在尚方署的工坊里，指尖抚过一尊半人高的青铜裸俑。烛火摇曳间，那尊力士像的肌肉线条仿佛在呼吸，隆起的胸肌与紧绷的股四头肌间，竟凝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泽。
"这是给咸阳宫新殿的献礼。"监工老匠蹲下身，枯树皮般的手掌重重拍在阿景肩头，"记住，裸俑不是皮肉，是魂。"
阿景的思绪飘回五年前。那时他刚从蜀地来到长安，在灞水畔撞见一场惊心动魄的搬运。二十辆牛车满载着从骊山皇陵出土的陶俑，其中一尊跪射俑的右臂缺失，露出内部中空的躯体。夕阳穿透俑身的孔洞，在地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围观百姓纷纷议论："这是给陛下陪葬的阴兵，没穿衣服的才是真魂魄！"
秦汉人对裸体的痴迷，始于对力量最原始的崇拜。阿景记得，在咸阳街头常能看见角斗士训练。那些赤裸上身的汉子们涂着橄榄油，在夯土场地上角力，汗珠顺着肌肉沟壑流淌，引得路人阵阵喝彩。就连市集里售卖的陶罐，都刻着裸身力士举鼎的纹样——在这个以武力开国的王朝，肉体的强健等同于神明的眷顾。
最让阿景震撼的，是未央宫前殿的十二金人。传闻这些三丈高的巨像由收缴六国兵器铸成，每个金人都赤裸着壮硕身躯，腰间仅束着波斯风格的缠腰布。阿景曾偷偷爬上脚手架，指尖触碰到金人脚踝处的铸造纹路时，竟摸到细微的凸起——那是工匠刻意留下的毛孔质感。老匠说，当年始皇帝下令铸造金人，特意要求"显其筋脉，如活物"。
在这个全民尚武的时代，裸体艺术成了力量的图腾。阿景参与制作的秦陵百戏俑坑，三百余尊陶俑姿态各异：有的倒立展示腰背肌肉，有的托举大鼎暴起青筋，甚至有侏儒俑以夸张的肢体扭曲展现生命力。每当阿景在泥胚上刻出一道肌肉线条，都觉得是在唤醒沉睡的战神。
但汉人对裸体的理解，又添了几分浪漫与神秘。阿景曾见过淮南王刘安的私人收藏：一尊白玉雕琢的裸女像。那女子侧卧在莲台上，发丝如流水般缠绕着身躯，腹部微微隆起，仿佛孕育着整个宇宙。"这是混沌未开时的女娲。"刘安的门客解释道，"裸体不是欲望，是天地初诞的本真。"
这种观念在画像石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阿景跟随师傅修复过山东出土的汉画像石，画面中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处缠绕的蛇躯不着寸缕，却不见丝毫猥亵。更有羽人飞升图，裸身仙人背后生着巨大羽翼，衣带在云气中翻飞，仿佛挣脱了尘世的束缚。
民间对裸体的接受度更是惊人。每年三月上巳节，长安百姓会在灞水沐浴，男女老少皆宽衣解带，在河水中嬉戏祈福。阿景曾躲在柳树后偷看，见少女们将花瓣别在发间，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与河面上漂浮的陶制裸俑相映成趣——那些陶俑是百姓投入水中的祈愿，据说裸身的陶俑能更好地沟通河神。
但随着儒家思想的逐渐渗透，裸体艺术开始蒙上阴影。阿景记得，董仲舒的门生曾闯入尚方署，指着未完工的裸俑怒斥："此乃礼崩乐坏之象！"工坊里的裸俑模型被贴上"诲淫"的标签，连阿景私藏的裸女玉雕都被充公。可越是禁止，民间对裸体艺术的热情反而愈发隐秘炽热。
直到有一天，阿景在修缮未央宫时，发现了一处密室。密室四壁刻满裸身的天人，她们手持嘉禾，赤足踏云，姿态优雅又充满力量。看守密室的老宦官偷偷告诉他："这是高皇帝留下的，说裸体是大汉的魂，不能丢。"
长安城的雪终于落下来了，阿景呵出白雾，继续雕琢手中的裸俑。他知道，无论世道如何变迁，那些凝固在陶土与青铜中的裸体，早已超越了皮肉之相，成为一个时代对生命力最炽热的礼赞。当他用刻刀在俑腹上勾勒出最后一道纹路时，仿佛听见千年前的角斗场传来震天呐喊，看见灞水河畔的少女们正将带着体温的裸俑轻轻放入水中，任其载着整个民族对自由与力量的渴望，流向历史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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