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又是灾祸连连的一年。
乾清宫西暖阁的冰鉴冒着丝丝寒气,朱由检的手指在檀木御案上轻轻叩击。案头堆着通政司新呈的奏章,最上面那本折子沾着褐色的泥印,像是被泪水晕染过。
"六月至今,顺天府仅得微雨三场。"皇帝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宛平县令报,桑干河支流已见底,老农掘井三丈不见水脉。"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火光忽然跳动,在他消瘦的面颊投下颤动的阴影。
户部尚书李待问的皂靴在青砖地上挪了半步:"太仓现存粟米八万石,若即刻发往北直隶......"
"不可!"礼部侍郎王应熊的笏板在空中划出弧线,"九边年例银尚欠四十万两,辽东军报说祖大寿部已三月未领饷!"他的绯袍在冰鉴冷气中泛起细密褶皱,像干涸的河床。
朱由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王承恩慌忙捧过药盏。黄绫帐幔外滚过闷雷,却不见半点雨星。皇帝推开药碗时,瞥见袖口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已有些发毛。
崇祯十年三月初九,乾清宫的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崇祯帝朱由检将《罪己诏》摔在金砖上,墨迹未干的"洁己爱民"四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王承恩捧着拂尘的手微微发抖,他从未见过这位素来刚毅的帝王露出这般颓色——左眼下的乌青已蔓延至颧骨,像是被人用炭笔描了道狰狞的伤疤。
"传旨!"皇帝突然暴起,腰间玉带撞翻了案头的青瓷笔洗,"着河南巡抚范景文十日内开仓放粮,山西巡按吴甡即刻查办河工贪墨!"话音未落,殿外惊雷炸响,春雷裹着冰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声惊散了檐下的麻雀。
河南归德府的官道上,十七岁的赵铁柱背着妹妹小满狂奔。热风卷着沙砾抽打脸庞,远处枯树林里晃动着绿莹莹的眼睛。怀中的身躯轻得像晒干的麦秸,他能数清妹妹肋骨凸起的节数。
"哥,我闻见烙饼香了......"小满的呓语被蝗群振翅声淹没。黑压压的云团掠过天际,所过之处连树皮都露出惨白的内里。赵铁柱想起三天前那个晌午,县衙差役把掺着观音土的"赈灾粮"倒进粥锅时,爹娘眼里熄灭的光。
赵家祠堂的柏树早被剥光了皮,老族长用最后的气力敲响铜锣。二十八个青壮跪在祖宗牌位前抽签,赵铁柱抽到最短的茅草梗。当他背起妹妹走向开封城方向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那是娘把脸埋在爹的破棉袄里发出的声响。
七月十五中元节,济南府大明湖畔的赈灾棚飘着纸钱灰。山东巡抚衙门运来的二十车粟米正在卸货,麻袋缝里漏出的谷粒引得饥民哄抢。守备兵丁的鞭子抽在嶙峋的脊背上,溅起带着血沫的尘土。
突然有人尖叫:"米里有东西!"老农赵守业颤抖着捧起把"赈灾粮",黧黑的手掌间,灰白色土块混着霉变的谷壳,分明掺着城南乱葬岗的观音土。骚动如野火蔓延时,不知谁喊了声"吃人的世道",数千饥民突然发了疯似的冲向粮车。
当夜,趵突泉彻底干涸。有人看见泉眼深处沉着几具肿胀的尸体,泡发的官服上,鹭鸶补子还依稀可辨。
开封城隍庙前的骡马市。插着草标的女孩子们蜷缩在墙根,小满颈间的红绳系着生辰八字。牙婆掀开她嘴唇查看牙口时,赵铁柱突然暴起夺人,却被三个壮汉按在尘土里。混乱中他咬住某人手腕,尝到咸腥的血味,耳边炸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哥!我愿换三斗糜子!"
暮色降临时,赵铁柱抱着粗麻袋跌坐巷口。袋底漏出的糜子混着沙粒,刚够煮五天稀粥。更深露重,他忽然听见墙内飘来幽咽的埙声——那是开封王府的歌姬在练习《月儿高》,曲调婉转得令人心碎。
九月霜降,济南城外的万人坑已填满三丈。流民王寡妇攥着半截婴孩的脚踝,将小小的身躯塞进鼠洞。鼠群在洞口翻涌,绿莹莹的眼睛映着惨白的月光。她突然疯笑起来,从怀里掏出把掺着麸皮的观音土:"吃啊!吃饱了就能见你爹了!"话音未落,坑底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那是人吃人的咀嚼声。
黄河渡口,李自成的队伍正在分食最后半袋麸皮。他望着对岸炊烟袅袅的杞县,将沾血的匕首插进树干:"明日攻城!"夜枭的啼叫中,他仿佛听见崇祯帝在乾清宫摔碎瓷器的声响,与记忆里崇祯二年那个雪夜重叠——那天他刚失去妻子,蜷缩在破庙里啃食冻硬的观音土,窗外正传来锦衣卫缉拿白莲教的马蹄声。
千里之外的汉城景福宫,李长风正盯着八百里加急的塘报。
“两畿、山西大旱,山东、河南飞蝗蔽日……”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姜氏三日前送来的“信物”。玉佩雕着双鲤戏莲,鱼眼处嵌着米粒大的东珠,暗合“连年有余”的彩头。可此刻他只觉那两条鱼像极了中原大地龟裂的纹路,东珠则是饿殍空洞的眼窝。
“侯爷,姜嫔派人送来冰镇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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