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山下松,隆冬不易故。不见涧边柏,岁寒守一度。
——潘岳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眨眼之间,天气自夏转秋,自杨容姬入宫,已是四月有余。
宫中消息向来不传外间,更何况杨容姬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哪怕齐王司马攸颇费了些精力帮潘岳打听,也只是隐约得知杨容姬从皇后所在的明光殿调往承光殿,专门伺候贵人胡芳。其余,便一概不知。
见潘岳一直为杨容姬入宫之事郁郁寡欢,齐王司马攸这一日专程前来相邀,约潘岳到邙山之中行猎射雉,以遣忧思。潘岳虽知射雉适合春末夏初,此刻暮秋绝非令时,但他不忍违背司马攸的好意,勉强打起精神,随众前往。
因为只是行猎,司马攸轻车简从,除了潘岳,便只邀请了表兄夏侯湛作陪,齐王府长史温裕则带了几个侍从一路护送侍奉。一行人马出了洛阳,直奔洛阳城外的九曲。
洛阳,顾名思义,位于洛水之阳。而洛水在邙山脚下打了几个弯儿,在繁茂的山林下形成一段曲曲折折的河滩,那一段便被命名为九曲,乃是洛阳郊外一处不大不小的名胜。因为按照当时风气,行猎之后必定要登高揽胜,饮酒赋诗,因此齐王司马攸特意选了九曲之畔的山林作为射雉之地。
雉鸡一贯胆小谨慎,又擅长借草木隐藏行踪,单靠弓箭犬马很难有所收获。潘岳在琅琊时与琅琊王氏的王裁交游,得知琅琊风俗喜欢豢养雉鸡,却并非豢养以供食肉或观赏,乃是用精细食物将这雉鸡养得驯熟了,哪怕打开笼子也不会走远,甚至心甘情愿地钻回笼中才算成功。等到行猎之时,将这驯养的雉鸡也带入山林,放它在林中散步鸣叫,就能吸引来更多的野生雉鸡,方便人们射杀。
这种引诱同伴的雉鸡,就称为“雉媒”。
“这是琅琊王专程给我送来的雉媒,今天我们就拿它派派用场。”见温裕带人从笼子里放出一只五彩羽毛、神气活现的雉鸡,司马攸将一把弓箭塞在潘岳手中,笑着解释。
“琅琊王?”潘岳几乎都快忘了司马伦这个人,此刻骤然听闻,不由有些意外,“他专程给你齐王送礼,是何用意?”
“琅琊王岂止是给齐王送礼,上至天子和皇后,下至亲朋故旧,宗室公卿,他哪一个不打点了礼物?”一旁的夏侯湛笑道,“说白了,他就是想一洗偷盗御裘之罪,能够离开琅琊回归洛阳。”
司马攸心细,见潘岳虽然只是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神色中却难掩一丝厌恶,不由宽慰道:“檀奴放心,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琅琊王回来。”
“好。”潘岳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司马攸言出必行,定然会全力阻止司马伦,而他面对司马攸的重重关照,已是连个“谢”字都不好意思出口了。
“早就听说安仁是射雉高手,你那篇在琅琊时写的《射雉赋》可是脍炙人口呢。来来来,让我们看看你的箭术有没有文笔好!”夏侯湛知道此番司马攸约潘岳散心的目的,赶紧走过来笑道,“你们再不藏好,一会儿那些雉鸡都吓得不敢来了!”
“‘郁轩翥以馀怒,思长鸣以效能。’你看雉媒都等得不耐烦了。”司马攸也笑着拉起潘岳的手,和他一起矮身潜藏在草木之中。待到众人全都隐藏,林间空地上便只剩下了那只昂首阔步,趾高气扬的五彩雉鸡。
听司马攸背出了自己当年《射雉赋》中的句子,潘岳先是勾了勾嘴角,随即眼神再度黯淡下来。他想起自己随父亲去琅琊国上任的那一年,亲朋远隔,人生地疏,唯有学习拄翳射雉之术时兴趣盎然。那时候他以不到弱冠之年写出了文采斐然的射雉赋,详细描写了行猎的过程和乐趣,末尾却不忘了引用古典,说“昔贾氏之如皋,始解颜于一箭。丑夫为之改貌,憾妻为之释怨。”借用周朝丑陋的贾大夫因为射雉博得美妻欢心的故事,委婉地表露了对远在荆州的杨容姬的思念之情。可是如今数年过去,他重新拾起了射雉的弓箭,杨容姬却始终不是他的妻子,他们虽然同在洛阳,可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当初琅琊到荆州还要遥远。
见众人都准备好了,一个侍从从草木中探出手臂,开始挥动指挥雉媒所用的扇巾。那雉媒一见主人的信号,顿时挺胸凸肚,引颈长鸣,清脆的叫声直传入树林深处,似乎因为发现了美餐而欢呼雀跃,召唤同伴们一起前来享用。
雉媒的鸣叫声声远播,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尤为清亮。潘岳紧握弓箭蹲伏在草丛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忽觉鼻尖吹来一阵细风,却是司马攸嘬唇呼气,将一只将要降落到潘岳鼻子上的蜘蛛吹得荡开了老远。
潘岳转头看向蹲伏在自己旁边的司马攸,见他此刻眼神清澈,唇边满是纯净笑意,活脱脱还是年幼时自己认识的那个柔和少年桃符,哪里是这些年来身处峙耸高位,却始终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齐王殿下?只可惜这样放松身心远忘尘事的瞬间,对于痛失爱侣的潘岳固然难得,对处于皇室与党争夹缝中的司马攸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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