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见她便招手,笑道:“青鸾,你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青鸾略一笑,有些迟疑的说道:“奴婢才刚病好,怕过了未尽的病气给王妃。”
掌珠却不理会这个,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香脂。
青鸾缓缓走近前,见那香脂挑起时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犹自丝丝缕缕牵连不清。
掌珠对此似有非同寻常的耐心,静静等着勺沿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细放入了香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又停了片刻,这才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
青鸾渐渐察觉出今日的掌珠的确与往常有些不同,遂静静的侯在一旁看着,从前觉得,掌珠往常虽然有些耐不住性子,可是偶尔在写字的时候,读书的时候,点茶的时候,做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若有心事,哪怕是一丁点,那么她的神情也会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执拗了,便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
瞧着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尚未长成的闺阁千金,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物件,世间余下的一切都可不管不顾。
然,就是这么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却又叫人莫名的艳羡和喜欢。因为这世间,除了她之外,似乎旁人都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也做不出这样自然的神态。
青鸾便微微勾起了嘴唇,才刚绽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心中又想起禁宫中有伤在身的萧统,又觉眼前骤然一阵黯淡。
掌珠待那白烟散出几片之后,方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回过头笑道:“在这里还穿这么多,宽宽衣,不觉得热么?”
见她面上神情甚是和悦欢愉,似乎并无心事可言说。青鸾便也回之一笑,道:“这会儿觉得有点热了,可是脱了外头的罩衣也不好看,又怕一会儿出去又着了风寒,还是先穿着。”
掌珠看了看她的脸色,点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青鸾,可知这是什么香?”
青鸾知道掌珠日间一向惯用的是蔷薇水、凝脂香和玉牙透,夜间屋里点的多是沉水香,便是季节变换也不过增添其余辅味的几种,形制则多是香饼、香丸和花样。像这种蜜膏状的香方却是极少使用,摇了摇头,道:“此香奴婢从未见王妃用过,也从未在外头闻见世人用过。”
掌珠嗯了一声,抚着手中的香合,细细摩挲着,一面笑道:“其实这香的方子说来并不难,你一听便知晓其中分寸。不过是用了黑角沉,取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制赤色。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分,韶光粉一粒,白蜜一盏,龙涎半盏。所有配料中,除了龙涎较为珍稀之外,其余的都是寻常可以买到的。制香的时候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最后在膏上撒入龙涎,入砂瓶器,窖藏,封盖,时越久越佳。——这是我母亲昔年在我周岁时亲手调好收存的,一直埋在我房前的蔷薇花树下,这次因为府中翻修屋舍,祖母便叫人挖开取了出来,算起来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吧。你闻闻,这香是不是梅花?”
其实不用她说,这香气蔓延,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青鸾深吸一口气,点头答道:“的确是梅花香。”
掌珠道:“祖母让人把东西送过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说我母亲当年制香的时候,便说这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她说罢,看向青鸾,低低叹息道:“青鸾,我先前在想,是不是所有人的一生,都是一样的?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那么,上天造人的时候,便从来不曾有第三种可能?”
掌珠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地低沉暗哑下去的,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的叹息。
犹如弦琴,虽然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
青鸾只觉得头脑纷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话,起初以为掌珠是发现了什么,在远瀛殿中,沅芷夫人或者让她察觉到一些异样?但旋即又觉得不可能,若事情有变,沅芷夫人必定会设法派人知会她。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让掌珠有此感慨?
迷乱中青鸾伸手去理自己鬓角边散乱的发丝,但手一抬起来,却才掌珠的双眼一直定定的落在自己身上。而她此刻的双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和审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几种微妙而陌生的神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她与她一起开了口,掌珠道:“青鸾……”
她亦同时开口:“王妃……”
掌珠笑了笑,似有些欣慰和释然,片刻之后开口道:“前两日诸位王爷们离京前往封地,昨日皇上下旨,将三公主赐与柔然国主丑奴可汗为王后,明年三月,约是我离京去荆州王府时,她亦启程前往柔然。但,与我不同的是,我之去向荆州,虽有千里之遥,尚有归期可期。楚楚她……却只怕是此生,再难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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