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她严妆宝相的面容,果然长久的宫廷贵妇生活,已将她打磨成一块圆润有光的玉石。太子生母,显阳殿女主,仅次于皇后的名分……这一切的荣光,笼罩在她身上,果然有点石为金的妙用。
而她随后想起来,其实她并非是一块顽石,论质地,应也是颇具灵性慧根的玉坯。
自她记事时起,便一直在明在暗的凝视着这张脸,亦曾在也夜深无人之处,诅咒过千千万万遍。
可她的诅咒到底不见起效,她一直如此,活在世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淡然自若,手中紧紧握着她能掌控的一切,让人无从下手。
或是想到往后可能难以再见了,萧玉嬛忽然开口说了实话,问道:“娘娘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令自己懊悔不已的事情?却无法再回头,亦不能为之赎罪。”
丁贵嫔迎向她的目光,亦迎向她的探究与质疑,甚至在开口之前还微微正了正身形,十分肃然又认真道:“本宫想,应是有的。不过请公主放心,本宫并未愧对于你,也不曾愧对先皇后——其实公主只要细细一想,便该知道,撰写史书的史官并非本宫所能差遣挑唆,而史官们为皇后立下的传记,却有善妒,凶悍之名。”
闻得此言,萧玉嬛不免心中一哽。她暗暗紧了紧下唇,而后咬住轻声道:“但史官所记载的,母后生前曾令你每日舂米五斛,此事,你如何解释?”
丁贵嫔看向她,目光中分不清是微带嘲讽还是略有悲悯,只是端正平声答道:“本宫敢对天发誓,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昔日在德皇后跟前服侍之一应细节。更何况,本宫身为妾室,听从皇后之令操持内务,乃是本分。公主如何不能细细一想,史官们如此撰写,到底所为何来?”
这一句话,便令她如坠寒窟之中。其实这些年来,她并不是没有往这一头去深思过,只不过,每每冒出这一念头时,便被她亲手按捺了下去。因那个人,是她心中至亲至爱的倚仗。而此时方不得不承认,世人所说当局之谜,原来自己亦无法免俗。
如是我闻——原来这半生以来,一直蒙蔽自己双眼去正视真相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那日的最后,丁贵嫔临了再赠她一言,道:“公主即将远行,本宫虽不敢自称你的长辈,仍虚长你十几年。今日有一言赠与公主,还望你谨记于心。”
她一面说,一面盈盈起身,双眼看向窗外的初春微光,缓缓道:“本宫一生无女,所生皆为男丁。虽世人褒奖艳羡,却无法从中超脱己身。而公主出身高贵,本该一生和美尊荣。如今既要远嫁,却也仍有大梁作为倚仗。从来女子生性柔弱,远嫁便是孤苦无依。公主生为金枝玉叶,不能与寻常人相提并论。故本宫以为,公主日后只要坚信自己的内心,不为世人流言蜚语所惑,便能走出一条光明之路来。”
顿一顿,她又道:“说到底,既投生来到这世界,便是我们女子,也该能仰首看见最灿烂的烈日。为人行事,该争便争,便是屈从于情势所迫,也要未雨绸缪,为日后从长打算。公主,你不要如你母后一般,最终大好年华,没有输给别人,却输给了自己。”
而此刻,坐在这一地的素锻之中,双手不自觉的触及到这一层层她自己为自己准备的丧服时,萧玉嬛方真正明了,其实丁贵嫔与自己,与长姐,和母后一样,都是无处诉可怜的孤独之人。
众生举心动念皆是罪,每个人都是先有了罪,再坐等意料之中的惩处与痛苦。
其实她推想,丁贵嫔应该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败得一塌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什么她还非得要徒劳无功的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手,一开始就听命,还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是因为,她和她一样,和母后与长姐一样,原本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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