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正刻的木门响:
竹篾里的肝风动
第一声春雷在云台山腰炸开时,铅灰色的云团正被劈出金蛇般的裂痕,震得医馆门楣上的铜环嗡嗡颤响,连梁上悬挂的艾草串都跟着簌簌抖落陈年药粉。叶承天刚碾完半升带露的柏子仁,青布衫袖还沾着细碎的仁衣,便见柴门“吱呀”撞开道缝——戴竹编斗笠的老茶农半边身子探进来,斗笠边缘垂落的雨丝在砖地上砸出点点水痕,衣襟前粘着的新抽竹篾碎屑,还带着竹山特有的清苦气息。
老人右手蜷曲如枯槁的竹根,腕关节肿得发亮,红中透青的皮肤下,血管像绷紧的茶线般突突跳动,每挪一步都要靠左手撑着门框,指节碾进木门上的药渍里,沾了满掌靛蓝的青黛粉。“叶大夫……”他喘息着掀开斗笠,鬓角的白发滴着雨水,混着额间的细汗往下淌,眼角深深的鱼尾纹里嵌着片茶叶,“昨夜雷声刚过,这手腕子突然抽得跟弓弦似的,茶刀握不住,连炒青锅都摸不得……”话未说完,右手猛地抽搐,手指蜷缩成鸡爪状,腕骨撞在门框上,发出闷钝的“咚”声。
叶承天赶忙搁下药碾子,见老人袖口褪下处,腕关节已肿得高出骨面,皮肤温度灼手,竟比春茶炒制时的铁锅还要烫三分。“先坐,把舌头伸出来。”他指尖先探了探老人颈侧的人迎脉,脉象急如骤雨打在新竹上,指下能觉出弦紧的震颤,仿佛有股无形的风在血脉里横冲直撞。老人吐出舌苔,薄黄如炒焦的茶末,舌尖还沾着片未及咽下的茶叶,正是明前龙井的鲜嫩叶芽——那是茶农自家茶园里的宝贝,此刻却成了诊病的线索。
“春雷动,肝风动。”叶承天望着窗外斜织的春雨,雨丝里混着初绽的山茶花瓣,忽然想起《素问》里“诸风掉眩,皆属于肝”的句子,“您日日在竹坞里采茶,寒湿早伏在筋脉里,昨夜雷火一动,肝风挟着伏湿上扰,便抽得手腕握不住刀。”他说话间已翻开老人左手袖口,腕内侧的太渊穴处,脉象竟比右手稍缓,如同春溪遇着茂竹,水流得了些缓冲。
老茶农盯着叶承天案头摊开的《茶经》,书页间夹着的新鲜竹茹正滴着水,忽然想起半月前冒雨采明前茶的情景:晨露未干的茶树上,他握着茶刀的手在竹编茶篓上磕出节奏,却不想雨丝顺着斗笠边沿灌进袖口,在腕骨处积成个小水洼。此刻腕关节的肿痛,竟与当时水洼的位置分毫不差。“叶大夫,再过三日便是采茶祭,园里的乌牛早茶正等着开摘……”他粗糙的掌心擦过膝头,那里还留着炒茶时被灶火燎出的旧疤,“要是误了明前茶,整季的茶味都要淡三分。”
叶承天忽然起身推开雕花窗,山风挟着新翻的春泥气息涌进来,吹得案头的医书哗哗作响。他望着远处云台山腰的茶田,新抽的茶枝在风雨里轻轻摇晃,忽然有了主意:“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他从药柜取出竹茹、钩藤,又特意挑了几枝带竹节的淡竹——那是长在雷劈过的老竹根旁的,竹节处凝着琥珀色的树脂,“竹茹能清肝胆郁热,钩藤熄肝风如剪乱麻,再借这经雷火的竹节,引药直达病处。”
说话间,他已用药汁调和了山慈菇粉,涂在老人腕关节红肿处,青灰色的药糊里竟掺着几星茶末:“这是您茶园里的炒青老叶,烧灰入药最能通络,就像您炒茶时用老竹篾翻拌,能让新茶出味。”老茶农望着腕上渐渐沁凉的药糊,听着窗外渐歇的雷声,忽然觉得手腕的抽搐松了些,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顺着茶刀起落的节奏,轻轻捋顺了筋脉里的乱麻。
医馆的铜环仍在余震中轻颤,叶承天看着老人腕关节处渗出的细密汗珠——那是伏湿外透的征兆,忽然想起方才春雷炸开时,药园里的竹根正抽出新芽,带着被雷火激发出的蓬勃之力。原来这世间病痛,从来都与节气草木相连:春雷是天地的医案,茶农的手是岁月的药引,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顺着风雨的走向,在竹枝茶末里,找出那味能让春风归位的药方。
叶承天的拇指刚扣住老茶农右手合谷穴,指腹下便传来细密的震颤,像琴弦被春风吹得微微发颤。那震动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竟与斗笠边缘垂落的竹篾碎梢“沙沙”作响的频率分毫不差——新抽的竹篾还带着青碧的竹霜,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恍若天地间有根无形的线,正将患者筋脉的躁动与竹林的韵律悄然系连。
“您感受这震颤,可是从腕骨传到肘弯?”叶承天指尖稍一用力,老茶农疼得倒吸凉气,却见腕关节红肿处的皮肤下,一条筋腱像受惊的游蛇般猛地窜动,“《灵枢》说‘肝主筋,其华在爪’,您看指甲边缘泛青,正是肝血不濡筋的征象。”他忽然望向窗外药畦——三株天麻苗刚顶开冻土,箭状的叶片尚未完全舒展,却在春雷过后的湿土里显出几分灵动,“天麻生在朽竹根旁,得竹气而善熄风,正如您编茶篓时,竹篾的柔韧性全在经年浸泡的竹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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