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内,靳时栖独自跪在蒲团上。
供台上三根线香青烟袅袅,在庙内结成一片混沌的雾。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砖上。
“咚。”
第一声,谢山神赐他箭无虚发。
“咚。”
第二声,谢山神保佑鄂永平安无事。
“咚。”
第三声,谢山神指点迷津。
香灰簌簌落在手背,烫出个红点,靳时栖却盯着那点灼痕。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猛地一矮。
外面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停了。
他缓缓转身,庙外是几个方才见过的黑衣人,只不过他们看着并无恶意。
“小兄弟。”男人的声音混在风中飘来,“我们将军要见你。”
靳时栖的瞳孔猛然收缩。
将军?
——
大晟十七年,气数将尽。
先是大旱三年,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又来朝廷加征“剿饷”“练饷”,胥吏如豺狼般剥尽百姓最后的口粮。
北方北狄铁骑趁机破关南下,所过之处城垣皆碎,婴孩挑于枪尖为戏。
而今的世道,易子而食已不算惨事——
路边的骸骨大多残缺不全,瘟疫随着流民席卷州县,死的人太多,连埋尸的活计都能换来半碗麸皮。
这时便有起义军揭竿而起,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赤焰旗” 首领历寒山所带领的赤焰军。
此时,赤焰军大营,篝火熊熊。
恶虎寨的火没办法熄灭,只能将里面的山匪全都杀了,再尽量抢救出一些粮食和财物。
被烧掉的粮食虽然很可惜,但义军也没太伤感,他们本就是路过,顺手铲除了恶虎寨。
义军都忙着清点战利品,在看到靳时栖后,也忍不住抬头,和旁边的人说着靳时栖听不懂的地方话。
靳时栖被带入军帐时,厉寒山正背对着帐门,手指摩挲着一幅残破的地图。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正是当初在恶虎寨遇到的黑衣人。
“小兄弟,坐。”
他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靳时栖没动,眼光扫向帐内陈设——
简陋的木案上摆着半块硬馍,墙角堆着几卷染血的绷带,案头一盏油灯,灯芯剪得极短,像是主人惯于在深夜批阅军报。
“单枪匹马搅翻恶虎寨,有胆色,我手底下几位副将还猜,难道是天助我也?没想到背后是一个小兄弟。”
他倒了碗浊酒推过来。
靳时栖没接酒碗。
“将军找我何事?”
他的态度算得上冷淡,丝毫没被“赤焰旗”的名号吓到。
历寒山突然笑了,不再拐弯抹角:
“我想收你做义子。”
历寒山至今未婚,膝下无一儿半女,原本想着大业既成后再考虑成家,却在见到靳时栖后改了主意。
遇事沉稳,临危不惧,不卑不亢,智勇双全。
这简直就是他的儿子啊!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此子都应该是我历寒山的儿子!
火把的光透过帐布,在靳时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我不,我有阿娘就够了。”
历寒山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拒绝。
赤焰旗的名号响彻整个中原,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我历寒山的名号,你小子在的村子到底是多么与世隔绝,才会让你有拒绝我的想法?
历寒山不信邪。
“你有阿娘和做我的义子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靳时栖还是摇摇头,拒绝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还要供奉山神,我不能走。”
“啊?”
历寒山这下是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就因为这些拒绝我?
“我可以出钱出人出力去塑一尊真的神像,这样也算你在供奉,我再重新修缮庙宇,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诚意?”
闻言,靳时栖的指尖颤了颤。
如今山神老爷的神像还是泥塑,庙宇也很破烂,虽然他已经尽量修了,但还是有些破旧。
历寒山将靳时栖的心动看在眼里,声音放得更缓。
“包括你的全村人,我都可以安置。”
他屈指敲了敲地图,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圈。
“青峡关往南有片沃土,离这里不远,我可以帮忙让村民在那里安置下来,每人五亩地,我也会托人照顾好他们,无人可欺。”
历寒山眼神毒辣,一眼就看出靳时栖现在最为难的事。
若是有容身之所,也不至于让村民睡在山上。
他确实有些心动。
但做了历寒山的义子,就代表要加入赤焰旗,成为义军,走南闯北,免不得打仗。
靳时栖...其实并不喜欢打仗,他更喜欢安稳的生活。
但历寒山给出的条件实在是优渥到足以让人心动。
能够铲除恶虎寨也是阴差阳错,那大当家和其带走的精锐怎么办?
若是他查清楚了要报复,靳时栖也别无他法。
历寒山忽地起身取下佩刀,“铮”地一声拔出半截,刀身映着烛光,也映着靳时栖茫然无措的脸。
“这世道,独善其身就是等死,你以为守着一座庙就能太平?等北狄铁骑碾过来,连神像都得融化没了铸箭镞!”
他将佩刀拍在案上。
“跟我干,不说封侯拜将,至少不受制于人,怎么样,我最后一次问你,可愿做我的义子?”
帐内烛火猛地一晃,靳时栖神色未变。
半晌后,他抬头直视历寒山的眼神,一字一顿道:
“我应你,但我不会跪别人,此生只跪我生母与山神。”
历寒山盯着靳时栖,半晌,忽然抚掌大笑。
“好!”他笑声如雷,“好一个只跪生母与山神,宁可你做真狼,莫做伪善羊,你这小子我是越来越喜欢了。”
他猛地一拍桌案,酒碗跳起,浊酒溅在木桌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那便不跪!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历寒山的义子。”
历寒山的声音低沉如闷雷。
“但记住,赤焰旗中,不拜天地,不跪权贵,我们只向死去的弟兄低头,今日便以血为誓!”
刀光闪过,掌心血线坠入酒碗。
靳时栖同样划破手掌,鲜血在浊酒中化开。
历寒山将血酒一分为二,辛辣混着铁锈味滚过喉咙,靳时栖的眼底烧起两团火。
他忽地想起山神庙里那尊低眉垂目的神像。
神佛慈悲,但乱世需要的——
是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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