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最初只是山间一缕清风,因樵夫跪拜古树时的一句祈愿而生出灵智,又因着山间淳朴的信仰化作山神。
山风停驻在树梢,第一次有了重量。
直到某个满月夜,祂第一次睁开眼睛。
生在宁稷山,祂便叫宁稷。
此后,祂渐渐有了泥塑的形,虽只是粗糙的泥胎,其内用竹骨固定,但祂很喜欢这具身子。
那些年,村妇会捧着新蒸的糕饼摆在供台上,猎户将最好的狐皮披在神像肩头。
孩童们躲在庙柱后嬉闹,把刚摘的山枣塞进泥塑的掌心。
「山神大人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求您让我家婆娘顺利生产。」
「明日进山采药,求您指条平安路。」
每一声虔诚的祈愿都化作金线,缠绕在泥胎深处。
他渐渐能催发山花早开,能驱狼群远离村落,甚至在大旱时聚云成雨。
香火最为鼎盛时,供台上的香灰积了半寸厚。
最初的时候,宁稷连一片落叶都不忍心踩碎。
樵夫跪在古树前求一场雨,他便连夜聚拢山间雾气,化作绵绵细雨滋润干裂的田地。
清晨樵夫来还愿,将新摘的野果堆满简陋的石台。
「山神显灵。」
那时祂的力量还很微弱,施雨后泥塑的手指便裂开细纹。
祂见不得眼泪。
那些年,宁稷的慈爱没有底线。
农人求禾苗茁壮,祂便分出一缕神魂滋养土壤;商人求行路平安,祂就不眠不休地驱赶豺狼。
孩童玩闹间坠崖,上百人跪在雪地里哭求,宁稷刚凝聚的神魂几乎散尽,才托住那孩子落在最厚的雪堆上。
那段时日,整座山的生灵都爱祂。
「初凝春风意,化形桃木间。
野果承清露,祈声绕金檐。
曾医垂死鹿,也护山林间。
泥胎承众愿,含笑望人间。」
但人终究会变的。
起初,祂只是感到困惑。
一对夫妻跪在神台前,额头磕出血痕,求祂赐个孩子。
可当妇人真的诞下女婴时,他们竟将襁褓丢进了山涧,血水顺着雨水流到庙阶下。
宁稷开始有些不解。
猎户求他保佑老母病愈,转头却把药钱用作娶亲,当老人咽气时,这人竟举着柴刀劈向神像,骂祂不灵验,害死了他的亲娘。
后来,祂开始厌倦。
盐商在子夜偷偷溜进来,将一块银锭子塞到泥塑到神像身后,口中呢喃着“求您让对头全家暴毙”。
用肮脏的愿望,换虚伪的慈悲。
那夜之后,祂的神力开始虚弱,这些污浊的香灰让宁稷痛苦万分,祂没有足够的神力去实现信众的祈愿。
供台上的野果变成了发霉的糙饼,香炉冷了很久,最后的半柱香断成三截,像被谁刻意拗折的枯骨。
泥塑的嘴角永远凝固在上扬的弧度,可胸腔里的竹骨早已爬满蛀洞。
宁稷开始变得痛苦,可祂已经被世人遗忘。
他慈悲看人间,但无数恶事又让他不得不闭上双眼。
那段时间很漫长,宁稷只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偶尔有风从破窗钻进来,蛛丝便轻轻晃动,仿佛在替祂呼吸。
庙外的世界依旧很热闹。
猎户与樵夫照例上山,路过山神庙却脚步匆匆,有次斧柄卡在石缝里,那人竟踹了庙墙一脚。
几个半大孩子溜进庙里避雪,用木棍拨弄着残存的香灰玩,也会有孩童的戏言。
「奶奶说,这座山神庙之前很灵的。」
「那现在呢?」
「不应验了呗!」
他们哄笑着把雪团砸向神像,雪块卡在宁稷断裂的手指缝里,融化的冰水渗进裂缝。
冷,好冷。
泥塑的手指无声地裂开几道新纹。
神像低垂的眉眼依旧慈悲,只是瞳孔深处那点灵光,不知何时已黯成了两粒灰烬。
直到大旱年间,终于有人想起山上有座神庙。
人们带着童男童女前来已然破败的庙宇内,麻绳在他们腕上勒出紫痕。
「山神老爷,求您降雨。」
可这也是污浊的香火,香火灼烫神明的指尖。
那缕烟本该是纯净的,像初雪化在掌心般温柔。
可此刻盘旋而上的青烟里缠着黑絮,像被脏水浸透的棉线,一圈圈勒进泥塑的腕骨。
用孩子的命换一场大雨。
好在宁稷已经对痛苦麻木。
哪怕知道在大旱之年,一场雨改变不了什么,但面对无数人的祈求,宁稷仍旧消耗神力去降雨。
祂知晓,没有香火供奉,祂迟早会从宁稷山神变回一缕清风。
但神明要做的事,不就是普渡众生吗?
事成,那人却没带着孩子离开。
宁稷眼睁睁看着被带来庙里的孩童被野兽啃食,祂却没有多余的神力驱赶猛兽。
祂逐渐从痛苦变得麻木,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直到半年后,又有几个孩童被送来。
宁稷什么都做不了。
祂太虚弱了,虚弱到没有力气,虚弱到空有慈悲命,血染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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