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锅放凉的米汤,稠稠地糊在凯寨的吊脚楼间。龙安心蹲在合作社门前的石阶上,用指甲刮着台阶上干结的泥块。昨夜那场暴雨冲垮了进村的土路,现在台阶缝里还嵌着几根折断的蕨菜——是孩子们采来当野菜卖的。
"阿吉伯家的猪跑出来了!"吴晓梅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她腰间银铃叮当响,手里攥着根竹竿,裤脚沾满泥点子。龙安心抬头时,正看见一头黑猪从她腿边窜过,獠牙上还挂着半片烂菜叶。
这是本月第三次了。自从阿吉伯的儿子去广东打工,老人养的三头猪就成了寨子里的公害。龙安心抹了把脸站起来,闻到自己袖口上还带着昨晚烧绣布的焦糊味。
"县里回信了吗?"吴晓梅用竹竿撑住身子喘气。她今天换了件靛青色的苗衣,领口绣着歪歪扭扭的星辰纹——是初学时的作品。
龙安心摇头,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非遗工坊申请表》。表格最后一栏"传承谱系证明"上,盖着务婆的拇指印,红得刺眼。昨天县文化馆的小王在电话里说:"光有手印不行,得要文字族谱。"
雾里传来"突突"的柴油机声。寨子唯一的拖拉机载着几个老人去乡卫生院——每月十五日是慢性病取药的日子。龙安心看见阿蕾嫂扶着腰挤在车斗最后,她那件褪色的苗衣后背上还印着五年前的扶贫标语:"一人就业,全家脱贫"。
"去务婆家。"吴晓梅突然说,"她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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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婆的火塘永远燃着**。龙安心弯腰钻进低矮的木门时,被松枝烟呛得直咳嗽。老人正用长柄铜勺搅动陶罐里的药汤,药味混着塘鱼的腥气,在屋里结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来了?"务婆头也不抬,用苗语招呼,"自己找凳子坐。"
龙安心在柴堆旁坐下,发现地上摊着本发黄的册子——是务婆的"歌本",用汉字夹杂着些奇怪的符号记录的。其中一页被石头压着,上面画着个树状图,枝丫间写着些名字。
"阿婆,县里要族谱......"吴晓梅蹲到老人身边,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像小时候讨糖吃的语气。
务婆的铜勺在罐沿上敲了三下。龙安心注意到她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是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冻掉的。
"汉人娃娃,"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知道'阿耶玳'是什么意思吗?"
龙安心一愣。这个词他常听寨里人说,却从没深究过。
"我们的根。"吴晓梅轻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歌本边缘的茶渍。
务婆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她抓起龙安心的手按在树状图上:"摸,这是热的。"
粗糙的纸面下,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仿佛在跳动。龙安心突然认出几个字——"吴龙杨",都是寨里的大姓。但更多的名字被奇怪的符号代替,有些旁边还画着小圆圈。
"苗家没有文字。"务婆的指甲划过那些符号,"以前歌师记族谱,用结绳,用刻木。我阿妈学汉文,才改成这样。"她指着一个小圆圈,"这是'银匠吴',死了三十年了。"
龙安心心头一震。这不是普通的族谱,而是用混合文字记录的迁徙史。那些符号可能是最原始的苗文,是务婆这样的歌师口耳相传的秘密。
"拿去吧。"老人突然撕下那页纸,"跟县里人说,这就是'谱'。"
纸页在龙安心手里簌簌作响。他看见最下方写着"龙安心"三个汉字,被歪歪扭扭地连到一条主枝上,旁边画了个小蝴蝶。
"这......"
"我添的。"务婆往火塘里吐了口痰,"吃了苗家的饭,就是苗家的根。"
吴晓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龙安心这才发现她脸色发青——昨晚淋雨赶订单,怕是着了凉。
"小蝴蝶病了。"务婆眯起眼睛,从腰间解下个脏兮兮的布袋,"汉人娃娃,去后山给我采些'骂嘎脑'来。"
龙安心接过袋子,里面是几颗干瘪的红色浆果。他完全不认识这是什么草药。
"我陪他去。"吴晓梅挣扎着站起来,却被老人按回凳子上。
"你留下。"务婆的独眼里闪着光,"帮我写新歌本——县里要的'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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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雾更浓了**。龙安心攥着布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小路。林子里传来"笃笃"的声响,是阿吉伯在砍柴。自从儿子走后,七十岁的老人包揽了全家的活计。
"阿伯!"龙安心用半生不熟的苗语喊,"认得'骂嘎脑'吗?"
老人放下柴刀,浑浊的眼睛盯着布袋看了会儿,突然咧嘴笑了:"汉人娃娃,务婆耍你呢!"他指着西边的山坳,"那东西长在坟地里,现在季节不对。"
龙安心愣在原地。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是送老人看病的车回来了。阿吉伯突然压低声音:"县里来了扶贫干部,在鼓楼开会呢。"
这消息比迷雾更让人不安。上次扶贫组来,要求全寨改种油茶,结果三年没见收成。龙安心道了谢,转身往寨子里跑,布袋里的干果发出哗啦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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