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心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迟迟敲不下第一行字。包装设计稿上,"阿耶玳"三个汉字旁边还空着一块——那是留给苗文的位置。
"怎么不写了?"吴晓梅端着碗酸汤走过来,碗沿上凝着水珠。
"怕写错。"龙安心揉了揉太阳穴,"上次把'蝴蝶妈妈'的苗文写反了,务婆说会招来山鬼。"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小芽领着几个汉族学生跑过晒场,苗语和汉语混着喊:"快点!奶奶要教认草药啦!"
吴晓梅突然抓过鼠标,在空白处插入一张照片——去年务婆过寿时,孩子们用粉笔在地上写的"福"字,旁边歪歪扭扭画了个苗家蝴蝶纹。
"就这样,"她点击保存,"谁规定必须横平竖直?"
打印机嗡嗡作响时,龙安心想起父亲当年在房梁上写的字——"汉苗一家",四个字里倒有三个是错别字。
"这个苗文比例不对!"县民宗局的李主任用钢笔敲着样品盒,"国家规定少数民族文字不得小于汉字二分之一。"
龙安心还没解释,务婆的烟袋锅已经伸过来,在"阿耶玳"三个字上点了点:"这字是我教的,笔画粗力气大,用不着你们操心。"
李主任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反光。他翻开红头文件正要宣读,晒场上突然传来整齐的诵读声——村小的孩子们正在用苗汉双语背诵《三字经》,"养不教"和"蝴蝶妈妈教纺纱"的句子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检查组离开时,后备箱里塞满了试吃装。龙安心注意到,李主任偷偷把印错的那版样品塞进了公文包。
"看这个菱形纹,"吴晓梅用竹尺点着黑板,"长对角线正好是短的对角线的..."
"根号三倍!"扎羊角辫的汉族女孩抢答,"和我爸工地上的钢架角度一样!"
教室后排,县教育局的观察员皱起眉头。他刚举起相机,务金阿婆突然站起来,抖开一幅绣了一半的背带:"后生,你拍得出丝线里的北斗星不?"
阳光下,背带上星辰纹的银线闪闪发亮。老绣娘枯瘦的手指沿着纹路移动:"这一针是立夏,这一针是霜降..."
观察员的快门按个不停。当晚,他的调研报告里多了句话:"建议将苗绣几何纳入乡土教材。"
农家乐开业第三天,龙安心就接到了工商所电话。
"有人投诉你们菜单误导消费者!"所长的声音在电话里炸响,"什么叫'酸汤鱼(苗语:能治病的水)'?"
龙安心赶到店里时,看见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正用筷子拨弄鱼骨:"虚假宣传!我要向消协举报!"
吴晓梅突然端出一陶罐陈年酸汤,舀了半碗推过去:"先尝尝再举报?"
男人犹豫着喝了一口,突然瞪大眼睛。他掏出手机拍了张照,龙安心以为要留证据,却见他把照片发到了某个美食群里:【求鉴定!这发酵度得十年往上吧?】
第二天,农家乐门口停了五辆外地车牌的车。
阿强和务仰补办婚礼那天,晒场上支起了二十张圆桌。县文化馆送来的"民族婚俗流程表"被务婆垫了酸汤锅,老人指挥年轻人在堂屋正中摆了块青石板。
"这是?"龙安心看着石板上的凹痕。
"评理石。"吴晓梅系紧新娘送的绣花腰带,"等会儿新郎得背着她绕三圈,要是摔了..."
"就说明心不诚!"小芽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辫子上的银铃叮当乱响。
仪式进行到一半,文旅局的摄像机突然怼到新人面前:"请用普通话解释这个习俗的寓意!"
务仰的红盖头微微发抖。阿强突然一个箭步背起新娘,用苗语大喊:"汉人的规矩我们学,苗家的传统也得守!"
他赤脚踩上石板时,满场掌声淹没了导演的"cut"声。
苗族新年临近时,龙安心在仓库里发现了几卷老土布——靛蓝底子上带着细小的扎染白点,像夜空中散落的星。
"这是'鬼师布'。"吴晓梅手指轻抚过布面,"以前只有祭祖时才用..."
他们争论到深夜,最终设计方案折中得近乎神圣:礼盒外壳是汉式榫卯结构,内衬用鬼师布铺底,说明书则印在可降解的枫香树皮纸上。
县领导视察那天,第一个成品刚组装好。小芽突然冲过来,把早上捡的野板栗塞进盒子:"这样更香!"
没人敢动那颗板栗。最终,"归山"礼盒的标配里多了项"随机附赠山野小物"。预售链接上线三分钟,后台就被"求分装鬼师布"的留言挤爆了。
合作社年终结算那晚,暴雨冲断了光纤。龙安心摸黑点起煤油灯,发现会计账本上全是苗文数字。
"我念,你转成阿拉伯数字。"吴晓梅裹着披肩蹲在火塘边,"'朵'是千,'阿'是万..."
务婆突然用烟袋锅拨了拨炭火,火星溅到账本上烧出个小洞。老人不紧不慢地补了句:"这个洞记上,去年县里少发的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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