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刚爬上窗棂,龙安心就睁开了眼睛。他摸出枕头下的火车票,借着微光又看了一遍:凯里南站至深圳北,07:15发车。这张淡蓝色的纸片边缘已经卷曲,被他这些天来来回回摸出了汗渍。
楼下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吴晓梅起得比他还早,正在灶台前煎糯米粑。龙安心轻手轻脚地下楼,看见她背对着自己,苗绣围裙的系带在后腰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那是他昨晚情急之下扯乱的。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在她侧脸上,把耳垂上那对小小的银蝴蝶映得发亮。
"带路上吃。"吴晓梅头也不回,把煎得金黄的粑粑装进竹筒。竹筒内壁用枫香叶垫着,这是苗家出远门的规矩,说是能防"路上饿鬼偷食"。龙安心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道新鲜的血口子,想是削竹筒时划的。
务婆拄着枫木拐杖进来,往他行李里塞了个靛蓝布包。"带着这个。"老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布包,龙安心摸到里面硬邦邦的像是本书,"你爹当年去县里学木匠,也带着的。"布包散发着一股霉味和草药混合的气息,让他想起小时候发烧时,务婆给他敷的草药包。
院门外突然响起喇叭声。乡里派来的面包车到了,车身上还贴着"脱贫攻坚专用车"的褪色标语。司机小杨叼着烟探头:"龙哥,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烟灰掉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烫出一个小洞。
寨子里的石板路上,早起的妇人正背着竹篓去溪边洗衣。竹篓里装着的衣服五颜六色,在晨雾中像移动的调色板。看见龙安心提着行李,她们纷纷用苗语打招呼:"去大城市咯!"语调里带着几分羡慕,又藏着几分揶揄。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追着车跑了好一段,她阿妈在身后喊:"阿朵回来!别耽误龙叔挣大钱!"小女孩的赤脚拍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龙安心摇下车窗,把最后一个糯米粑掰成两半,递了一半出去。小女孩接过粑粑,突然用汉语说:"龙叔,给我带个会唱歌的娃娃回来!"
经过村口老枫树时,龙安心让司机停一下。这棵枫树据说有三百多岁了,树干上布满沟壑,像务婆脸上的皱纹。他蹲下身,从树根处的裂缝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这是小时候和伙伴们的"宝藏箱",里面躺着几颗玻璃弹珠,在晨光下泛着浑浊的彩光。他挑了颗最亮的塞进口袋,其余的又埋了回去。铁盒放回去时,手指蹭到树根上湿滑的青苔,凉丝丝的。
"你们汉人就是念旧。"小杨在车上笑他,顺手把烟头弹出窗外,"我媳妇昨天还说,等你从深圳回来,肯定看不上我们这穷山沟了。"龙安心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梯田里的紫稻正在抽穗,远看像一片紫色的雾浮在山间。有只白鹭单腿立在田埂上,听到车声扑棱棱飞走了。
车开到乡邮政所时,龙安心突然喊停。他跑进去买了张印着鼓楼风景的明信片,在背面匆匆写下几行字。营业员老周推着老花镜笑:"寄给深圳的女朋友?"龙安心摇摇头,把明信片投进了"未来邮件"的红色信箱——这是乡里新搞的噱头,可以指定半年后寄出。投进去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离开广州时,也曾在火车站写过一张没寄出的明信片。
凯里南站比龙安心想象中气派得多。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晃得他睁不开眼。广场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旅游宣传片,画面里的苗家姑娘笑得像朵花儿,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杨帮他把行李搬下来,突然压低声音:"龙哥,那边穿西装的是不是找你的?"
果然,一个梳着油头的男人快步走来,胸前的工牌写着"州文旅局项目科李干事"。这人身上的古龙水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呛得龙安心想打喷嚏。"龙老板!可算赶上了!"李干事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人发疼,"这是参展手册和补贴申请表,文博会期间记得多拍点照片回来..."
龙安心接过厚厚的文件袋,发现里面还有张烫金名片:深圳某文化公司总监,背面手写着"期待合作"。他想起前晚吴晓梅的叮嘱:"那些夸你非遗传承人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想把苗绣改成机器印花。"李干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文化IP产业链",龙安心只看见他嘴唇上沾着片早上吃的辣椒皮,随着说话一上一下地跳动。
过安检时,龙安心的行李被拦下了。安检员指着X光机屏幕:"先生,这个金属物品需要开箱检查。"原来是务婆给的布包里的东西——一本1958年版的《农村合作社章程》,书脊用铜钉固定着,在X光下闪着冷光。安检员翻看书页时,从里面掉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务婆,穿着那件靛蓝嫁衣,站在一片金黄的稻田前。
火车开动时,龙安心翻开那本泛黄的章程。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龙大志 1958.3.12"。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父亲之手,想来是请寨子里读过书的先生代写的。书页间夹着张更老的照片:二十出头的父亲站在鼓楼前,身边是几个苗家汉子,背后挂着"凯寨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横幅。照片角落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看轮廓像是年轻的务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