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心送他们离开时,看见湘西展位正在紧急撤下部分银饰。那个"非遗传承人"的金色徽章不知何时已经摘掉了。
深圳北站的玻璃穹顶将阳光折射成碎片,龙安心眯起眼睛,看着无数西装革履的身影在自动扶梯上流动。行李箱的轮子卡在站台缝隙里,他用力一拽,拉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十年前在广州打工时见过的那个繁华世界,此刻以更加锐利的姿态扑面而来。
"参展商走B2出口!"保安的喊声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龙安心低头看了看挂在脖子上的参展证,照片上的自己还留着在村里理发店剪的平头,与周围精心打理的发型格格不入。
通往会展中心的地铁里,电子屏正在播放文博会宣传片。画面切换到一组银饰特写时,龙安心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前的布袋——那里装着吴晓梅给他准备的样品。镜头里的银蝴蝶在镁光灯下闪烁着机械的冷光,字幕打着"湘西非遗·壮族传统银饰"。
"假的。"旁边突然传来声音。一个扎着脏辫的年轻人指着屏幕,"这工艺明显是压模的,我们苗家真银饰哪有这么死板的光泽。"年轻人胸前的徽章显示他是某个大学民俗学社团的成员。
会展中心入口处,龙安心被拦下了。"刀具类展品需要特别登记。"安检员指着他行李里的银匠工具。那把祖传的小錾子被反复检查,老人留在木柄上的汗渍在X光下呈现出可疑的阴影。
C区37号展位只有标准展台的三分之一大小。龙安心蹲在地上拆包装时,木箱上的毛刺扎进拇指指腹。血珠渗进木头纹理里,形成一小片暗色的斑。隔壁蜡染展位的贵州大姐递来酒精棉片:"你们苗寨的务婆身体还好吗?去年她唱的古歌我录下来给学生当教材了。"
展台还没布置完,人群突然向中央展区涌去。湘西非遗展位前,穿着改良苗裙的讲解员正用激光笔指点玻璃柜:"这款蝴蝶胸针我们请意大利设计师重新演绎,保留了民族元素又符合国际审美......"
龙安心挤到前排时,正好看见展板上的文字说明:"壮族传统图腾,象征美满爱情"。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响起务婆教古歌时的叮嘱:"蝴蝶妈妈生汉苗,十二个蛋孵出百家姓......"
"这是苗族的始祖传说!"他的喊声在展厅激起回音。人群安静下来,无数手机镜头转向这个穿着土布衬衫的年轻人。湘西展位的负责人快步走来,西装袖口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
午休时间,龙安心在消防通道里发现了蹲着吃盒饭的林世文。这个自称苗裔文化协会会长的男人,正用银筷子挑拣饭菜里的辣椒。
"他们往银料里掺镉。"林世文掏出手机调出检测报告,"熔点低好加工,但戴久了会皮肤过敏。"照片里某位女明星脖子上起红疹的特写,与佩戴的"非遗银饰"形成鲜明对比。
回到展位时,龙安心发现有个老太太正在端详绣片。她戴着老式玳瑁眼镜,手指抚过星辰纹的走势像在阅读盲文。"机绣的纹样没有魂。"老太太突然说,"就像用打印机临摹《兰亭序》。"
她留下的名片上印着"台大人类学系吴静怡教授"。龙安心还没来得及收好,两个保安就过来要求检查他的参展资质。"有人举报你们展品涉及侵权。"其中一人翻动着订单本,指甲在苗族古歌翻译稿上留下折痕。
酒店房间的空调出风口积着灰垢,发出轻微的嗡鸣。龙安心趴在床上核对订单,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吴晓梅发来的视频里,务婆穿着那件褪色的嫁衣,正在火塘边教孩子们辨认绣线。有个镜头扫过墙角,墨师的枫木拐杖旁边靠着两把新买的钢尺。
"县里要求统一包装。"吴晓梅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说是要打造品牌,但二维码扫出来全是广告......"
视频突然卡顿,务婆布满皱纹的脸定格在屏幕上。龙安心注意到她手里攥着本旧书,正是那本《农村合作社章程》。重拨三次都提示网络故障,他只好翻开随身带的复印件。第89页的空白处果然有行小字:"真银咬舌涩,假银滑如冰"——是父亲工整的笔迹。
第二天开馆前,龙安心在洗手间听见隔间里的对话。
"......调包计划取消,那个乡巴佬居然懂银料鉴定。"
"怕什么?他那些破布片......"
冲水声打断了后续内容。镜子前补妆的湘西讲解员在看到龙安心时,口红画歪到了嘴角。她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子,纹样竟与吴晓梅祖传的那只一模一样。
中午林世文带来消息:湘西展位被匿名举报了。"但他们找了关系,"他递过一瓶矿泉水,"估计交罚款就能过关。"龙安心没接,从布袋里掏出竹筒水壶,五倍子的苦涩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闭馆前,吴教授带着穿制服的知识产权局工作人员来了。年轻人用专业相机拍摄绣片细节时,闪光灯照亮了藏在纹路里的暗记——那是吴晓梅每幅作品都会绣的星辰符号,用反针法构成的微型地图,指向雷公山深处的某个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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