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婆在巨石前摊开一张獐子皮,上面用柴灰画着奇怪的符号。龙安心认出这是"埋岩"记事法的变体——用图画记录纠纷内容,埋在地下表示永不翻案。
"先对账。"龙安心打开投影仪,把合作社的银行流水投在白色幕布上。数字在苗族老人们眼中或许只是蚯蚓般的曲线,但阿勇他们明显绷直了背——这些去过城市的年轻人认得阿拉伯数字。
"去年总利润二十一万元。"龙安心用竹棍指着幕布,"七万四用于村小扩建,三万元买古籍,六万元付绣娘工资......"
"骗人!"阿朵突然站起来,"网红阿雅说你们卖一套刺绣赚三千!"
吴晓梅默默取出手机播放视频。画面里那个穿着"改良苗装"的网红正举着合作社的绣片:"家人们看这个星辰纹,纯手工要价三千不过分吧?"镜头一转,她行李箱里全是机绣的仿品。
晒谷场一片死寂。龙安心看见几个老人开始用苗语咒骂,他们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骗人。
"喝吧。"务婆突然用汉语说道,枯枝般的手指向银酒壶。吴晓梅立刻上前斟酒,深琥珀色的液体从十二只碗底的孔洞漏出,在獐子皮上汇成一条弯曲的线——正是清水江的流向。
阿勇盯着碗底的纹样:"这什么?"
"你喝的这块。"吴晓梅指着他的碗,"是祖先渡过黄河时踩碎的冰。"
龙安心注意到她的银项圈换了新款式——蝴蝶翅膀上多出个汉字"安"。当阿朵不情不愿地接过酒碗时,项圈的反光正好晃在对方眼睛上。
"等等!"阿勇突然指着龙安心的手,"凭什么他不喝?"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龙安心缓缓卷起左袖,露出手腕上那道蜈蚣似的疤痕——两年前设备起火时留下的。
"汉人的血掺不进苗酒。"寨老吴耶罗冷笑,"除非......"
务婆突然唱起一段从未听过的古歌。龙安心只听懂几个词:"铁匠"..."换血"..."三年"。吴晓梅的眼睛突然亮了。
"务婆说,龙安心已经过了苗家的'三年试炼'。"她声音发颤,"按古规,可以喝......"
龙安心接过最后一只碗。这只有些特别——碗底有两个孔。酒液漏在地上,与另外十一股细流汇成一片小小的反光。
"喝净渣子。"务婆用汉语命令,"那是怨恨的实体。"
十二个人仰起脖子。龙安心尝到令人作呕的苦味,舌根立刻麻痹了。他看见阿朵在干呕,阿勇的额头渗出冷汗,但没人敢吐出来——按照古规,吐出和解酒的人会被视为理亏。
当最后一口酒渣咽下,吴晓梅捧出个陶罐。十二只酒碗被倒扣着放进去,碗底的孔洞恰好组成完整的星座图。
"埋了吧。"务婆用苗语说,"等盐巴从洞里长出来,恩怨就化了。"
龙安心正想翻译,晒谷场入口突然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一个穿紧身旗袍的年轻女孩举着自拍杆走来,手机壳上镶满闪亮的"苗银"装饰。
"大家好呀!我是金花~"女孩的苗语带着浓重口音,"直播间家人们想看看真实的苗族调解......"
务婆的拐杖突然砸在陶罐上。碎陶片飞溅中,十二道酒痕在阳光下很快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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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龙安心在鼓楼后找到了独自刺绣的吴晓梅。她正在修补一条被酸汤染色的腰带,针脚比平时乱了许多。
"杨金花住县招待所了。"他递过一碗蜂蜜水,"说是被务婆吓的。"
吴晓梅没接碗。月光照出她项圈上那个"安"字,龙安心这才发现是镀银的——真银应该像她眼底的光那样柔和。
"十二年前。"她突然说,"也有个汉人姑娘来学刺绣。"
龙安心喉咙发紧。他当然记得林妍,大学时来黔东南采风的美术生。那年他们一起复原了失传的双面绣技法,后来那篇论文只署了林妍一个人的名字。
"她问为什么星辰纹要绣在衣服反面。"吴晓梅的银针在月光下划出弧线,"我说,因为祖先赶路时,星星照在背上。"
远处传来阿勇他们的笑声。那些年轻人正在新开的"苗家乐"里,给游客表演所谓的"传统酒令"——实际上是把抖音神曲填上苗语发音。
龙安心突然抓住吴晓梅的手腕。蜂蜜水洒在未完成的刺绣上,把星辰纹染成金色。
"再教我一次那个......"他喉结滚动,"有洞酒的仪式。"
吴晓梅的银针悬在半空。月光从鼓楼的榫卯缝隙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碗底要钻两个孔。"她最终开口,"一个流走怨恨,一个......"
夜风送来远处旅游公路上的汽车鸣笛。龙安心突然意识到,那另一个孔,或许是为了让某些东西流进来——就像他七年前被暴雨冲回凯寨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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