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吞没我的那一刻,我喉咙里的钥匙突然融化,滚烫的金属液体顺着食道流进胸腔。我的视野在灼烧中分裂——左眼看到祠堂的烈火,右眼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父亲被按在草席上,李瞎子往他嘴里灌着混了香灰的符水。王婶领着村民围成一圈,他们手里都拿着沾血的稻草,一根接一根地塞进父亲的鼻孔、耳道和指缝。我跪在祠堂角落,手腕上的红绳连着父亲的无名指,绳结处缀着七个铜钱。
"执竿人要活扎才灵验。"
铁柱的声音从记忆和现实同时传来。现在的他正从火海里爬出,烧焦的皮肉下露出稻草编织的内脏。他的眼窝里插着半截桃木钉,钉尾系着和我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红绳。
地缝深处的锁链哗啦作响。
那个和我容貌相同的干尸正在撕开自己的胸腔,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肋骨。火焰突然改变方向,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涌向地缝,将堆积的尸骨烧得噼啪作响。父亲的身影在火中扭曲变形,他的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稻草茎秆。
小骸骨骑在我肩上,指节咔哒咔哒地叩击我的天灵盖。每敲一下,就有新的记忆碎片扎进脑海——
五岁生日那天,王婶给我换了新衣裳。蓝布褂子,红绳扎辫。她往我眉心点了朱砂,说这是"认祖归宗"的仪式。祠堂供桌下藏着个陶瓮,瓮里的东西在哭。铁柱用钢针缝住了瓮口的黄裱纸。
稻草人从背后抱住我的手臂突然僵直。
它的躯体正在融化,腐烂的草叶下雨般簌簌脱落,露出里面包裹的森森白骨。那具骷髅的左手无名指上,缠着一截褪色的红绳——和我记忆里父亲手上的那根完全一样。
地缝里的干尸突然仰头尖叫。
没有声音,但所有燃烧的稻草人同时捂住耳朵跪倒。我的皮肤开始发烫,低头看见无数的草芽正从毛孔里钻出,指尖已经变成了干枯的秸秆。祠堂的火焰突然全部变成惨绿色,火苗里浮动着人脸。
父亲的白骨抬手按在我的心口。
"执竿人代代相替。"
他的颌骨开合,发出的却是李瞎子的声音。我的肋骨突然剧痛,低头看见三根稻草正从心窝处向外生长,顶端开着米粒大的红花。小骸骨突然掰开我的嘴,冰凉的手骨探进喉咙,拽出根沾着粘液的红绳——
绳子上串着七颗发黑的铜钱。
地缝深处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干尸的剪刀"当啷"落地,我的倒影突然分裂成三个。哭泣的那个被火焰吞没,微笑的那个走向地缝,而正在草化的那个——
它的脸突然变成了王婶的模样。
燃烧的槐树轰然倒塌,树根里卷出十二个草编小人,每一个都穿着村民的衣服。它们排成一圈跳进地缝,干尸的咆哮顿时变成惨嚎。我的稻草化突然停止,皮肤下蠕动的草茎全部缩回心脏位置。
父亲的白骨开始崩塌。
每块坠落的骨头上都刻着细小的符文,落地就化作灰白的稻壳。小骸骨跳到他颅骨上,突然举起那枚生锈的钥匙,狠狠刺入了头骨的裂缝。
整个世界静止了一秒。
然后所有声音海啸般涌来——祠堂瓦片爆裂的脆响,稻草人燃烧的噼啪,地缝里传出的咀嚼声。我的视野突然拔高,像被无形的手拎到半空,俯瞰整片燃烧的稻田。
火线组成清晰的图案:
一个巨大的稻草人轮廓,心口位置是祠堂,左手捧着槐树,右手按着地缝。而我就站在它的眉心,皮肤下时而有草茎凸起,时而又恢复人形。
干尸终于挣脱锁链爬出地缝。
它每走一步,身上就脱落大块腐肉,露出下面和我完全一致的五官。当它走到我面前时,已经变成镜中倒影般的存在,除了心口插着那把剪刀。
"该醒了。"
它伸手拔出剪刀,刀尖上挑着颗干瘪的心脏——上面缠满了草根。我的胸口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低头看见三条稻草从心窝射出,分别连接着父亲的白骨、小骸骨和干尸。
祠堂最后的房梁倒塌时,我抓住了那把剪刀。
第一个剪断连接父亲的稻草。
白骨瞬间化作飞灰,灰烬里浮现出父亲最后的表情——他在笑。
第二个剪断连接小骸骨的稻草。
那具小骨头咯吱咯吱地爬回地缝,临消失前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剪刀转向最后那根连接干尸的稻草时,它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我们的皮肤接触处发出烙铁般的"滋滋"声,烧焦的味道里混着稻谷香。
"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干尸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内响起。它的眼窝深处映出我五岁时的记忆:王婶用针线缝住我的嘴,李瞎子往我耳朵里灌入混着符灰的香油。而真正的我被藏进陶瓮,埋在槐树下。现在站在这里的,从来都是稻草扎的替身。
剪刀突然自己转动,割断了最后一根稻草。
干尸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像漏气的皮囊般塌陷。它拼命抓向我的脸,却在触碰前一瞬风化成了粉末。飘散的骨灰里,我看到了真相——
那年被献祭的确实是一对童男童女。
男童被做成了稻草人。
女童被藏进了我的皮囊。
火焰突然全部熄灭。黎明的微光中,焦黑的稻田里只剩下我一个站立的身影。我的倒影在晨雾里慢慢变化,最终定格成一个戴着草帽的轮廓。
祠堂废墟里传出微弱的"沙沙"声。
走过去看时,发现是半本烧焦的族谱。残页上记载着真正的仪式内容:执竿人必须用双生子献祭,一个化草,一个化形。而最后一行新添的墨迹写着我的名字,后面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备注——
"林氏女,癸亥年换魂入竿,戊寅年当归位。"
我摸了摸心口的伤疤,那里现在长出了三根金黄的稻穗。田埂尽头传来窸窣声,转头看见十几个新扎的稻草人正朝我鞠躬。它们的麻布衣服下露出斑驳的血迹,每张脸上都用红线缝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祠堂废墟时,我捡起地上的剪刀,开始给自己编织新的草帽。手指灵活得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仿佛肌肉里藏着古老的记忆。
远处的黑水村静悄悄的。
没有鸡鸣,没有炊烟。
只有每户人家门前,都立着一个湿漉漉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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