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草屑扑进金帐,乙弗循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了神,乌兰跪坐在毡毯边缘,将捣碎的艾草敷在女子渗血的绷带上。
“再裂开可要落下病根了”,小侍女嘟囔着去够铜盆里的热帕。
萧凝立在帘外,玄色官袍沾着晨露,怀中抱的青瓷药罐却暖得烫手。她望着榻上人苍白的侧脸,忽觉官靴下的枯草发出细碎呻吟。
“御史大人倒是难请。”乌兰拧干帕子,故意将水声搅得响亮。
药罐搁在矮几上发出轻响,萧凝的手指掠过乙弗循散在枕间的乌发,却在触及的前一刻蜷起指尖:“卫王该换药了。”她转身去取绷带,腰间玉坠却勾住榻边流苏,她只得停下手来解开勾结。
乌兰皱着眉头走出帐外,而帐内人却在片刻后听到了铜盆砸下的巨响。
乙弗循忽然咳嗽起来,腕间银鹰护腕撞得药碗叮咚作响,萧凝下意识去扶,却在触及对方掌心的薄茧时僵住——那是握剑留下的痕迹,与记忆中抚琴的柔荑早已不同。
“阿凝”,沙哑的呼唤惊落帐顶霜粒。
萧凝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乙弗循摸索枕边军报的动作,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们在萧氏祠堂偷饮合卺酒时,对方也是这般摸索着去勾她的衣带。
“卫王伤的是心口,不是喉咙”,她将药碗递到乙弗循唇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底波澜,“阴山捷报昨夜已到,公主无恙。”
枯瘦的手指握住药碗,却顺势覆上她冰凉的手背。萧凝看见乙弗循中衣领口露出的伤痕,新结的血痂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帐外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乌兰清脆的嗓音穿透毡帘:“大都督怎知我们草原女儿的心思!”乙弗循感觉萧凝的手瞬间变得冰凉,那些被岁月掩埋的默契,此刻在药香里碎成齑粉。
“你还在怨我”,乙弗循的叹息散在药气里,“当年萧氏族老说我刑克不祥,你偏不信……”
“让我看看伤处”,萧凝抽回手,官袍广袖扫落案上军报,泛黄的纸卷展开,露出周令齐清隽的字迹——“元江大捷”四个字洇着血渍,不知是战报还是药汁。
寒风掀开帐帘的刹那,乙弗循瞥见乌兰绯红的脸颊。草原少女正踮脚望着南去的雁阵,发辫上的银铃在暮色中晃成星河。她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乌兰捧着药盏说“我们草原人最懂以毒攻毒”时,眼底闪过的狡黠。
“御史觉得……”乙弗循任由萧凝解开染血的纱布,“陛下选妃之事如何?”
银剪突然刺破指尖。
萧凝望着血珠坠入药碗,涟漪中浮现出深宫重重朱门:“金丝笼里锁着的,何止是鸟雀。”她将浸透药汁的棉布按在伤口,“就像这止血散,明知会痛,却不得不为。”
帐外响起周令齐的咳嗽,须臾,儒生掀帘而入,身后还跟着好奇的乌兰。
萧凝指尖微顿,听见那个总带着三分疏离的声音:“武川和邺州逃入北奚的流民已安置妥当,只是……”她看着乙弗循骤然绷紧的脊背,“掖庭丞途经洛水时,遭北燕残部袭击。”
乙弗循低笑出声,腕间银铃撞出凄清声响:“好个赫连羽,阴山败了还要断陛下姻缘。”
炭盆爆出火星,乌兰手中的铁钳当啷落地。小侍女耳尖泛红,摆弄衣角的模样像极了嗅到花蜜的蜂鸟。萧凝突然起身,官袍带翻的药碗在羊毡上洇出褐痕:“周先生何时成了陛下近臣?”
“下官哪配。”周令齐慢条斯理地卷起舆图,“不过提醒卫王,沅川城的金丝笼又要添新雀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乌兰,“有些鸟儿看着灵动,关进去不过三日就会啄羽……”
“先生!”乙弗循打断了周令齐的话,却引发更剧烈的咳嗽。萧凝扶住她单薄的肩背,惊觉当年能开三石弓的少女,如今竟瘦得能摸到脊骨。
帐外忽然飘起细雪,乌兰借口取炭溜了出去,周令齐望着她雀跃的背影冷笑:“草原飞禽果然耐不住寂寞。”
“哎,乌兰姑娘……”话到嘴边霎时停止,萧凝想起去年查办怀州案时,那些在春风楼被充作官妓的北奚女子——最骄傲的苍鹰折断翅膀后,连扑火的飞蛾都不如。
暮色染红草场时,乙弗循执意要出去走走。萧凝替她系貂裘时,嗅到淡淡血腥混着药香,恍如那年她们偷偷溜出祠堂,在梅林沾染的冷香。
“你见过掖庭的银杏吗?”乙弗循忽然开口,枯叶在靴底碎裂成尘,“沅川皇宫东南角的那些……秋深时落满金叶,美得像幅画。”
萧凝望着天际盘旋的猎隼:“三年前查办宫女投井案时见过。”
她故意略去了后半句——那些银杏树下埋着无数红颜枯骨。
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萧凝腰间的玉佩突然坠地。当她们同时弯腰去捡,萧凝的额头撞上对方下巴,就像那年躲在嫁衣箱中嬉闹时的模样。
“阿凝……”乙弗循摩挲着玉佩上的裂痕,“若当年我抗旨拒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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