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州城的青石街积着薄霜,百姓裹着棉袍挤在坊墙下张望。
不知谁家孩童爬上枯柳,指着远处蜿蜒如红龙的车驾嚷道:“卫王的金旗!”
李中缩在城门楼角跺脚,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他望着城下百姓挎篮里的冻梨,忽想起乌兰最爱裹着蜂蜜烤梨吃,袖中攥着的油纸包又紧了紧——里头是今早跑遍景州城寻的吃食。
“李都尉,您怎么……”守城兵卒的诧异飘进耳中。
李中挺起背往人群中奋力探着脑袋:“车驾呢?”
日头攀上檐角时,金线绣的鹰旗终于卷着雪尘入城。
乌兰掀开车帘的刹那,满街惊呼如沸水炸开。少女绯红面颊映着银狐围脖,发间金蝶步摇随车驾轻颤,活脱脱从年画里走出的仙子。
少女四处打量的目光正撞见李中缩在人群里的狼狈模样。
这个素来油滑的人牙子竟裹着最光亮的锁子甲,护心镜却歪斜着卡在肋间,活像只被掀翻的陆龟。
“李都尉!”
李中听到车驾中的呼喊,在人群中跳了起来,他一层一层地拨开人流,不停说着“劳驾,借过”,终于来到了乌兰的马车前。
“丫头!”他扒着车窗递进油纸包,蒸腾的热气在琉璃窗上凝出水痕,“景州城王婆家的枣泥糕,有些日子没吃了吧!”
掖庭丞的铜锣截断话音,李中奋力抓住乌兰手腕,常年握着账本数钱的手掌布满老茧,此刻却抖得握不住半块糕点。
“哥……”少女用汉话轻唤,惊得李中踉跄后退。当年武川城地牢里差点被他卖掉的草原女子,如今竟成了他不敢触碰的明月。
“快看!王妃的银甲会发光!”
人群忽地骚动起来。
哥舒衔月策马掠过长街,鱼鳞甲在冬日下泛起月华般的光晕,腰间狼首金带扣惊得孩童止了哭。她身后半步的乙弗循勒马回望,玄色貂裘领口露出的素银护颈,恰与王妃戎装辉映成双。
“看这阵仗,倒比当年末将送亲还热闹。”穆翊抖落大氅上的霜花,陌刀在腰间摇晃作响。他粗糙的指节抚过腰间玉佩,那是乌兰临行前系上的,坠着北奚特有的狼牙坠饰。
“末将见过主上,王妃!”
在看到人群簇拥下的乙弗循和哥舒衔月时,李中赶紧上前抱拳行礼。
哥舒衔月惊喜地驻马,“李中,你怎么在这?”
人牙子回头看了一眼因自己的出现而停下脚步的仪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末将在景州,听闻乌兰要去沅川,特来相送,二来,也是……”
“好啦”,乙弗循往前行了几步,与哥舒衔月并肩,笑着道:“这下人齐了,好好送送乌兰。”
“是!”人牙子起身时,用衣袖仓促地蹭了蹭泛着水雾的眼睛。
邺州南门突然传来礼炮九响,百姓如潮水般涌向前方。
百步外的接官亭前,崔蘅的紫袍在朔风中翻卷如鹰隼。
老相国目光扫过哥舒衔月腰间弯刀,却在触及她发间银铃时倏然温和:“公主深明大义,老臣代大燕子民……”
“相国谬赞。”
哥舒衔月说着,翻身下马,行至崔蘅跟前,按草原礼抚胸躬身。
崔蘅望着这个传闻中单挑北燕王的草原公主,忽然明白天子为何夜夜惊醒——她眼底的锋芒比奏章里描述的更慑人,偏偏望向卫王时又化作春水潺潺。
“相国大人,别来无恙。”
乙弗循的声音随后而至,崔蘅看向久未谋面的平凉郡主,在那张依旧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当日沅川皇宫中的如履薄冰。
“承蒙卫王挂念,老臣一切安好。”
“诏曰:北奚监国公主义妹乌兰,毓质名门,柔嘉成性……特封宁婕妤,赐居望舒阁。”
诏书尾音淹没在爆竹声中。乌兰接过金册的指尖发白,额间哥舒衔月亲手点的朱砂痣艳如泣血。
李中突然挤出人群,冻裂的手掌抓住乌兰衣袖:“丫头记住,每月初七是尚食局换膳的日子……”他哆嗦着掏出又一个油纸包,里头是景州特产的松子糖,“若是想家了,就含这个……”
人牙子颤抖的声音飘在众人之间,却无人阻拦,老相国望着这个言行不寻常的将士,心下不由感慨着:江南烟雨捂不热的人心,竟在北境烽烟里生机盎然。
“启程——”
掖庭丞的唱报撕裂北风,三十二匹白马齐声嘶鸣,崔蘅拜别众人登上马车,而皇妃所乘的鸾驾金顶在冬日下泛起冷光。
萧凝在官道旁勒马回望。
御史的玉佩突然坠入雪泥,她望着城门下并辔的剪影,终于俯身捡起时,指尖触到玉佩上“循”字——那年她们在太学松树上刻的诺言,终究随年轮长成了疤。
乌兰回首望去,李中正徐徐退出官道,与穆翊等人并立相望,枣泥糕碎落雪地宛如血渍。她突然扯下颈间狼牙项链掷去,却在半空被萧凝截住。
“深宫不容草原信物”,御史将项链收入袖中,冰冷的嗓音淌过少女的心头,“但本官可代呈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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