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暑气,车帘外浮动的槐影在乙弗循脸上织出细密的网。
素纱袍子黏在后背,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像松脂滴落般凝涩。
她望着对面端坐的萧凝——御史绯色官服纤尘不染,连襟口银线绣的兰草都规矩得近乎苛刻。
“穆翊。”
车外玄甲应声叩响,穆翊的脸出现在掀开的帘隙间。
阳光在他眉骨处劈出刀刻的阴影,三十余岁的将军鬓角已染霜色,却仍带着当年护送少女北上时的锐气。
“主上?”
“让将士们歇脚饮水。”
马蹄声远去时,萧凝忽然笑出声。那笑声像碎玉坠在冰鉴上,清泠泠的。
“卫王这般体恤,倒像怕热化了我们这些瓷器。”她指尖拂过腰间玉组佩,“若是陛下在此,怕是要嫌这体恤多余。”
乙弗循望着她苍白的唇色。
盛夏七月,御史的指尖仍泛着青,仿佛血脉里流淌的不是热血,而是兰陵萧氏祠堂供奉的雪水。
当年萧家祠堂大火,十二岁的萧凝站在灰烬里攥着半卷家训,也是这般面色。
“阿凝说笑了。”
她掀起车帘,热浪裹着蝉鸣扑面而来。
远处穆翊正拎着水囊训斥偷懒的兵卒,玄甲晒得滚烫,蒸起白蒙蒙的雾气。
萧凝下车的动作踉跄了半步,乙弗循伸手去扶,触到一截冰凉的腕子。
这具身体在酷暑里依然冷得像深井,那冰凉的肌肤却让乙弗循想起另一个人,想起北奚草原的篝火总把哥舒衔月的指尖烘得滚烫。
“卫王殿下。”御史特有的清冷声线刺破回忆,“大燕律令,亲王仪仗不可逾制。”
萧凝退后半步,披风滑落尘土。
“主上!”穆翊捧着水囊跑来,腰间螭虎符撞得叮当响,“过了青要关便是元江,夜里急行——”
“扎营。”
乙弗循打断他,目光掠过河畔萧凝单薄的背影。
暮色将绯色官服染作深褐,倒像是血渍层层浸透。
穆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喉结动了动:“王妃密函中说,阇襄夫人去过景州。”
“穆大哥。”乙弗循突然转身,月光落在她擦拭银狼护腕的指尖,“等这趟回来,你带着宁州去纳苏部吧。”护腕上狼眼嵌着的黑曜石映出将军骤然僵硬的面容,“当年你也说过,为天下孺子造太平,孺子之太平,不就是天伦之乐么?”
酒囊在玄甲上撞出闷响。
穆翊仰头灌下最后半口烧春,含糊地道:“当年在图剌城,主上也是这般哄我离开。”
他笑着抹了把脸,刀疤在斜晖下泛红:“等从沅川回来,穆宁州那小子怕是不认得我了。”
河风卷来潮湿的水汽,萧凝仍立在槐荫边缘,看侍卫们用蕉叶舀水。
那件素纱披风终究还是回到了她肩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和十二岁那年她们躲在祠堂时,乙弗循身上沾染的香气一模一样。
八百里外的怀宣古道上,梁九思正将野鹿架在篝火上。
油脂滴落的噼啪声里,他偷眼望向独坐树下的王妃。
月光将哥舒衔月的身影拉得很长,玉簪在墨发间摇晃如将坠的星。
“王妃!”梁九思举起烤得焦香的鹿腿,“景州的老规矩,头刀肉敬主帅!”
哥舒衔月割肉的动作利落得像在执剑,油光沾湿袖口金线绣的云纹。
“王妃您不知道!”满脸通红的年轻士卒手舞足蹈,“那年收复湛州,主上带着我们钻了三天地洞,出来时满脸黄泥,活像土里刨出来的山参!”
哄笑声惊散流萤。
梁九思往火堆里添着柴,伤疤纵横的脸被映得忽明忽暗:“要我说,最绝的还是王妃大婚那日。你们见过新娘子拎着弯刀斩合衾酒的吗?”他比划着劈砍动作,“咔嚓一声,酒盏一分为二,景州百姓眼睛瞪得比马铃大!”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哥舒衔月望着跳动的焰心。
她当然记得,那日乙弗循摘了凤冠说要与她斗酒,金线绣的嫁衣掠过城墙,像团燃烧的云。后来她们在庭院中接吻,尝到彼此唇上的奶酒和铁锈味——那是阿循咬破的唇角。
“要说王妃您和主上……”醉醺醺的小兵掰着鹿肋骨,“景州城头那支《破阵乐》,琴瑟和鸣的架势,几十年都没有过了!”
哄笑声惊飞夜枭,哥舒衔月仰头饮尽残酒。
梁九思沉默了。
他望着蕉叶边缘凝结的酒珠,想起景州城那个雪夜。
北地严寒之中,是乙弗循脱下大氅裹住正在巡防的他。
“大哥保重。”那时仍处在内忧外患时的卫王眼睛亮得吓人,“你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哥舒衔月起身时玉簪碰响,惊醒了众人的醉意。
“梁大哥。”她将短刀插回鹿皮靴,“这趟回景州,你带二十人折返绥州。”
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微笑,“阿循说过的,兵奴营的老兄弟该看看太平年的模样了。”
月光漫过山脊时,乙弗循正站在河滩上擦拭护腕。
水面浮动的银辉突然碎成涟漪,倒影里出现萧凝苍白的脸。
“当年你和我说”,御史的声音比河水还冷,“北奚的月亮兴许比沅川亮,如今看来……”她仰头望着同一轮明月,“不过是多了几分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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