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玻璃窗上凝着水雾。明远用袖子擦了擦,看见父亲的手指在动——先是小指,接着是无名指,像在弹一首看不见的钢琴曲。
"醒了!"母亲整个人贴在玻璃上,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张教授带着医护团队快步走来。明远注意到这位神外大咖的白大褂里还套着病号服,左脚拖鞋上印着协和的logo,右脚却是普通的黑色布鞋。
"体征平稳。"张教授检查完监护仪数据,突然压低声音,"老爷子刚才说梦话了。"
明远和母亲同时凑近。
"他说......"医生模仿着老人含糊的方言,"'小芸,把醋递我'。"
母亲"噗嗤"笑出声,眼泪却砸在消毒地板上。明远望着父亲插满管子的手,想起小时候全家包饺子,父亲总嫌母亲醋放得少,非要再加半勺,酸得明月皱鼻子。
护士拉开窗帘。暴雨过后的阳光斜照进来,父亲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他的目光先落在母亲脸上,又移到明远身上,最后停在明远握着的手机上——屏幕还亮着伦敦医院的来电记录。
老人的嘴唇动了动。明远把耳朵贴过去,听到三个带着呼吸面罩回音的字:
"去......伦敦。"
北京英国签证中心的空调开得太冷。明远看着母亲在申请表上写字——她握笔的姿势像攥着锄头,每一笔都使出挖地的力气。
"这里要填英文。"工作人员指着"配偶职业"一栏。
母亲抬头,茫然地眨着眼。明远接过笔:"我帮您写。"
"等等。"母亲从布包里摸出老花镜戴上,"你念,我自己写。"
她慢慢描出"farmer"这个单词时,明远发现镜腿缠着胶布——那是他高中用过的眼镜。记忆突然闪回:高三晚自习下课,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来接他,车筐里总放着母亲蒸的槐花糕,用这块蓝格子手绢包着。
"下一个,生物信息采集。"工作人员引导母亲按指纹。机器"滴滴"报警,提示指纹过于模糊。
"再试一次。"工作人员擦擦扫描头,"用力按。"
母亲局促地在衣角蹭了蹭手:"俺们种地的,指纹早磨没了......"
排在后面的白领女孩突然红了眼眶,默默递来一包湿巾。
父亲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一天,母亲带来了识字卡片——明月小学用过的,背面还有铅笔写的"听写不及格"。
"今天学医院单词。"母亲严肃地翻开卡片,"你念。"
父亲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像个不情愿的小学生:"H......O......"
"连起来念!"
"Hosp......"父亲突然咳嗽起来,吓得母亲立刻按呼叫铃。护士赶来检查后忍俊不禁:"阿姨,病人嗓子干是正常的。"
母亲讪讪地收回手,从保温杯倒出晾好的槐花水。父亲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突然说:"小芸,你白头发又多了。"
"嫌丑别看。"
"好看。"父亲轻声说,"像......极光。"
明远低头假装刷手机,拍下这对老夫妻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阳光穿过点滴瓶,在他们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穿越时光的密码。
飞往伦敦的航班起飞前,明远收到周小雨的微信:「张教授联系了皇家自由医院的神经科主任,这是会诊方案。」附件里是英文病历,最后一页却夹着张便签纸——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明月怕苦,带点槐花蜜去」。
经济舱座位狭小。母亲全程僵直着背,不敢碰扶手桌上的餐食。空姐送来入境卡时,她突然拽明远的袖子:"这格子太小了,写不下'种地'怎么办?"
"就写farmer。"
"不行。"母亲认真地说,"得写清楚是种冬小麦还是夏玉米,英国万一种地方式不一样......"
明远正想解释,前排突然传来惊呼。一位白发老人瘫在座位上,嘴角泛起白沫。
"有没有医生?"空乘急促地广播。
母亲"唰"地解开安全带:"是癫痫!"她冲向洗手间,回来时手里攥着打湿的毛巾,"让开,别碰他牙关!"
明远震惊地看着母亲熟练地垫毛巾、掐人中。直到老人恢复意识,他才想起母亲年轻时当过村里的赤脚医生。
"妈,您......"
"你王阿姨的癫痫更严重。"母亲抹抹汗,"每次发作都咬烂舌头。"
机长广播响起:"感谢3C座的女士......"母亲茫然地寻找座位号,直到全机乘客开始鼓掌。她涨红了脸缩回座位,小声问明远:"英国医生能看懂咱带的CT片子不?"
舷窗外,云海如棉田般铺展。明远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你妈就像地里的麦子,看着不起眼,旱不死涝不烂"。
皇家自由医院的走廊比协和更窄。明远远远就看见明月靠在窗边,左手打着石膏,右手在速写本上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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