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漕改衙门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陈恪紧锁的眉头映在窗纸上。
窗外秋风呼啸,卷着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大人!"赵诚大步跨入,飞鱼服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淳安漕军哗变,砸了县衙的粮仓!"
陈恪手中的朱笔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殷红。
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徐渭,青衫文士手中的茶盏正腾起袅袅热气,遮住了他半张脸。
"第几处了?"陈恪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诚单膝跪地,铁甲碰撞声在静夜中格外清脆:"回大人,杭州三处,严州五处,算上淳安,已是第九处。"他从怀中取出一叠密报,"各地漕工都在传,说大人断了他们的活路。"
徐渭突然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相撞,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意料之中。"他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陈大人这一刀砍得太狠。"
陈恪起身踱到窗前,推开窗棂。
远处运河上火光点点,那是漕船上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
更远处,隐约可见杭州城的轮廓,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原计划行不通了。"陈恪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得重新分这块饼。"
徐渭挑眉:"哦?"
陈恪从案几抽屉取出一本账册,指尖在算盘上飞快拨动:"漕粮改银后,税银分三份——原定七成改为六成走户部归国库,三成走锦衣卫送皇上私库。"他顿了顿,算珠"啪"地一定,"剩下一成,分给这些闹事的。"
徐渭手中的折扇"唰"地合上,眼中精光暴射:"妙啊!这一招太毒!反对你就是抢皇上的钱!"他突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夜枭,"连吕芳那老狐狸都得跳出来护食!"
赵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大人,这一成...具体怎么分?"
"太监监察的漕口分三成,底层胥吏四成,闹得最凶的漕军头目分三成。"陈恪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他们,只要安分守己,以后每年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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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涎香混着新茶的清气在精舍内浮动,嘉靖帝斜倚在紫檀榻上,指尖一粒朱红色丹丸在晨光中泛着妖异的光泽。
窗外柳絮纷飞,有几片穿过鲛绡帐落在案头那封拆开的密奏上,像给"损耗超两倍有余"的字迹盖了层薄雪。
常远山跪在丹墀下,飞鱼服的金线被汗水浸得发暗。他保持着双手呈递的姿势已近三刻钟,臂膀的肌肉微微颤抖,却不敢让奏匣晃动分毫。
"陈恪这账目..."嘉靖突然开口,丹丸在指间碾成细粉,朱砂染红了苍白的指尖,"比户部的黄册还细三分。"
吕芳捧着冰裂纹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作为司礼监掌印,他太清楚这句话的分量——皇上竟拿一个七品御史的私奏与朝廷正册相较!
"主子爷明鉴。"常远山头垂得更低,官帽前沿几乎触到金砖,"陈御史为核验数据,曾扮作粮商在漕河往来月余。"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最险一次在嘉兴闸口,差点被漕丁的箭矢..."
"朕没问他怎么查的。"嘉靖的拂尘柄突然挑起奏匣,惊飞了附着其上的柳絮。枯瘦的手指展开密奏最后一页,在"税银六成归国库"处停了停,忽然轻笑:"三成入内承运库?这小子倒会做人。"
吕芳适时递上蘸了朱砂的毛笔,嘉靖却将笔搁在砚台边。
道袍广袖带起的风拂过常远山鼻尖,带着丹药的苦涩与檀香的腐朽。
"常卿。"嘉靖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恪问你要多少人?"
常远山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泛着金色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瞳色,倒像庙里镀了金粉的神像。他慌忙叩首:"臣...臣不明白..."
"这呢。"嘉靖的指甲在奏折某处轻轻一划,吕芳顺着望去,只见"请江南制造局提督黄锦以助臣"几个字被朱砂圈出,墨迹边缘还晕开些许,显是写奏人曾在此处犹豫。
精舍内霎时静得可怕。檐下铜铃被风吹动,叮当声像把钝刀在神经上来回磨蹭。
吕芳的膝盖突然失去知觉。
作为伺候嘉靖三十年的老祖宗,他太明白这个圈划意味着什么——陈恪哪里是在要黄锦?分明是在问皇上:吕芳手下这些宦官,贪腐的底线在哪?
"老祖宗。"嘉靖的拂尘突然搭在吕芳肩头,惊得老太监一个激灵,"陈恪问你呢,要多少银子才能喂饱你那些干儿子?"
吕芳以头抢地,雪白的鬓角瞬间被茶水染成褐色:"老奴...老奴该死..."
"你是该死。"嘉靖俯身,丹药的气息喷在老太监脸上,"杨村闸的'船头钱',临清仓的'晾晒费'..."枯瘦的手指一根根掰着,"连陈恪个外官都摸清了,朕却要等奏折?"
常远山屏住呼吸。
飞鱼服下的里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脊梁骨上,冰凉如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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