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堆积如山,第七根红烛即将燃尽,蜡油在青铜烛台上凝结成奇特的形状。
陈恪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指尖沾满了墨迹,案几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阴影。
"姑爷,该用早膳了。"阿大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中托盘上的白粥已经没了热气。
陈恪头也不抬,朱笔在《钱粮交易所新章》上勾画着,墨迹未干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放着吧。"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乐儿呢?"
"小姐天没亮就去票行了,说是要亲自核验最后一批借贷契约。"阿大放下托盘,忧心忡忡地看着陈恪凹陷的眼窝,"姑爷,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陈恪的笔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墙角的水漏——卯时三刻,又熬了一个通宵。
他伸手去端粥碗,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瓷勺与碗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知乎问题《连续工作多少小时会猝死》下的高赞回答闪过:【当你的手开始不听使唤时,请记住——死神已经站在门口】。
"大人!"赵诚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飞鱼服的金线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海知县求见。"
陈恪放下粥碗,整了整皱巴巴的官袍。袖中常乐绣的平安符已经磨出了毛边,红丝线褪色成了暗粉色。他深吸一口气:"请海知县书房相见。"
海瑞大步踏入时,带进一股凛冽的晨风。
七品鸂鶒补服浆洗得发硬,腰间素银带钩磨得锃亮,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下官参见钦差大人。"海瑞行礼如仪,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读书人的气节。
陈恪示意他入座:"海知县晨访,必有要事。"
海瑞不接阿大奉上的茶,脊背挺得笔直:"下官请命彻查此次粮价风波!"他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点,"陆明远、马宁远等人勾结粮商,囤积居奇,罪证确凿!"
陈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平安符的边缘。海瑞眼中的火光太熟悉了——那是他在隘口冲向倭寇时,常钰眼中见过的决绝。
"海知县可有实证?"
"有!"海瑞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这是周记粮行掌柜画押的供词,承认受陆明远指使哄抬粮价。还有..."
陈恪接过文书,纸页上海瑞朱笔批注的"严惩不贷"四字力透纸背。
他轻轻放下,声音平静如水:"海知县想怎么查?"
"请大人用王命旗牌赐下办案权!"海瑞眼中精光暴射,"下官要彻查布政司、漕运衙门、各府县仓廪!凡涉案者,无论品级,一律锁拿问罪!"
窗外一阵风吹过,掀起了案上几张宣纸。
陈恪看着它们在空中飘舞,像极了那些在粮价风波中摇摇欲坠的生命。
"海知县。"陈恪突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你可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海瑞眉头紧锁:"大人何意?"
"浙江官场如重病之人。"陈恪蘸了蘸墨,在纸上画了个圈,"若下猛药,恐适得其反。"他抬头直视海瑞,"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一上秤,千斤都打不住。"
海瑞猛地站起,茶盏被袖口带翻,褐色的茶汤在案几上漫开,浸湿了那叠罪证。"大人是要姑息养奸?"他的声音发颤,"那些饿死的百姓..."
"本官比谁都清楚!"陈恪突然提高声调,惊飞了檐下麻雀。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你把所有人都放在秤上!"
书房内霎时死寂,只有更漏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海瑞的胸膛剧烈起伏,官袍上的鸂鶒补子随之抖动。良久,他重重跪地,额头抵在青砖上:"下官...告退。"
陈恪没有挽留。他看着海瑞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像一柄归鞘的剑。
"大人..."赵诚欲言又止。
陈恪摆摆手,重新埋首案牍。朱笔在《防弊章程》上添了一条:"粮价波动超三成,须立即暂停交易,由户部专员核查。"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形销骨立。
——————
"圣旨到——"
尖锐的唱名声刺破午后闷热,陈恪手中的朱笔一顿,墨滴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殷红。
他整衣跪迎时,膝盖在青砖上磕出轻响。
传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院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学士兼钦差总理漕粮改银事务陈恪,忠勤体国,智勇双全。前平定浙江粮价之乱,保黎民安康..."
陈恪额头抵地,青砖的凉意透过皮肤。
圣旨前半段的溢美之词像裹了蜜的刀子——越是褒奖,后面的转折就越锋利。
"...着陈恪一月后新政彻底落地,即刻回京叙职。囤积居奇案,交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审理。钦此。"
"臣领旨谢恩。"陈恪双手高举接过圣旨,动作稳如磐石。
太监意味深长地补充:"皇上特意嘱咐,说陈大人劳苦功高,回京后另有重用。"说完便躬身退下,蟒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带着龙涎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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