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不曾醒来。
直到第二日,荣家成发现不对劲闯入女儿房内,宜棠已经烧到满脸赤红。
荣家成推开描金槅扇的瞬间,穿堂风卷起《柳叶刀》杂志,铜版纸上的解剖图正对宜棠潮红的面颊。
他袖口沾染的雪松香混着阿司匹林的苦,在琉璃药瓶碰撞声中酿成诡异安神剂。
荣家成连忙喂了阿司匹林与宜棠,又吩咐嬷嬷端来一盆温水,不停为宜棠擦拭,半个时辰下来,仍不见好转,嬷嬷建议去找连泽,荣家成不许,心一横,着人取了些冰水,不停为宜棠擦拭额头,折腾到晚上,宜棠方才睁眼,有了些精神,荣家成喂了姜汤给宜棠喝,几碗下去,宜棠开始密密麻麻冒汗,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有惊无险,荣家成松了一口气。
锦津来了几次,都被荣家成打发走了,也未说宜棠病了,只说不方便,锦津本来就畏惧舅舅,连看一眼都怕,只好铩羽而归,可新嫁娘的欢喜不安只可以与宜棠分享,见不着宜棠着实又不甘心,只好跟连泽抱怨。
连泽借故拦住宜棠院子里的下人,给了几块两l银子,便得到了消息。
连泽怒不可遏,踹开垂花门,问道:“舅舅,宜棠危在旦夕,你也要顾念许多个没用的,阻拦我来看她吗?”
“没有。”荣家成气定神闲,“我不过是觉得锦津话多,怕她扰了棠儿,你与锦津不同,想去便去吧。”
连泽一拳打在棉花上,“舅舅,宜棠高烧不退时,你为什么不找我?”
“服用阿司匹林,物理降温都做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荣家成问道。
“用酒精擦浴!”他扯开领口温莎结,德制听诊器撞在拔步床柱上。
荣家成按住他手臂时,两人袖口金线刺绣在汽灯光下交缠如斗兽,惊得药箱底层吗啡瓶滚落床底,在羊毛毡上碾出药痕。
“舅舅!”连泽不知道该如何讲,荣家成倒是一笑,“你冷静下来,遇事想一想,现在回国来做事情,虽然是做教员和医生,相对单纯,但你父亲对你有期许,你再成熟些,必然能如你父亲的愿。”
“我做医生就好,教书也好,治人也罢,专业精进,别人就说不了闲话。”连泽不服道。
“连泽,你长得真像你外祖父,你外祖父一辈子做盐商,开钱庄,可他是真正的银行家,可惜生不逢时,壮志未酬,含恨而去。我只有棠儿,她是个女儿家,继承不了荣家家业,你虽姓钟,可也流着荣家血脉,舅舅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明白。”荣家成黯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终究是辜负了列祖列宗,也未让宜棠幸福。
“舅舅。”连泽对外祖父印象颇深,这一番话让他动容。
院外骤起驼铃,荣家成摩挲着青铜镇纸上的西域商旅纹,忽然轻笑,“世元该到玉门关了。”他指尖掠过《千金方》书脊的墨渍,那道浓黑恰如祁连山影,将宜棠蜷缩的身影全然笼罩。
“就不见宜棠了,她病着,给她些时间。”连泽道。
晨光穿透河西剪纸“鹿鹤同春”的镂空,在宜棠眼睑投下细碎金斑。连泽西装前襟残留的乙醚气息与荣家成佛珠沉香味在空气中相遇,互不退让。
榆木门扉上的斑驳朱漆在急促拍打下簌簌剥落,小丫头冻得青紫的赤脚在青石台阶上留下泥印。
嬷嬷提着的琉璃灯笼映出她散乱的麻花辫,发梢沾着骆驼刺的绒球,狐皮坎肩下露出半截磨破的羊皮袄——也许是偷穿了家中最体面的衣裳。
“糖大夫……”童音裹着戈壁夜风的沙粒,惊醒了檐角铜铃。
嬷嬷俯身时闻到她身上混杂的羊膻与奶酸味,瞧见脚踝处结痂的冻疮正渗着血丝。
荣家成和连泽二人都停下来,一脸警觉。
小丫头连哭带喊,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一会说娘要死了,一会说弟弟要死了,嬷嬷耐着性子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原来是妈妈要生小弟弟难产,已经一天一夜,稳婆郎中束手无策,听人说这里有个会治病还不要钱的糖姐姐,家里人就差了她来。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丫头说爷爷奶奶,娘和她,就没有其他人了。
“你爹呢?”嬷嬷边把孩子往里带边问。
“在打仗。”小丫头着急问:“糖姐姐在家吗?她真的能救我娘吗?”
嬷嬷示意她小声点,又将她留在门外,自己进去,跟荣老爷和钟少爷说了。
荣家成沉吟片刻,“喊宜棠起来吧。”又对着连泽交待:“你跟她一起去。”
“宜棠还病着……。”连泽不忍心。
“没事。”荣家成看了一眼嬷嬷
嬷嬷得了令,便去叫醒宜棠,宜棠朦朦胧胧,却听得真切,一骨碌爬起来,把头发束起,套上马裤,穿上皮夹袄,两脚蹬进羊皮靴子。
酸枝木药箱铜扣弹开的脆响惊起梁间燕雀。宜棠束发时散落的碎发在汽灯光中泛着金棕,马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自鸣钟,惊得钟摆晃出涟漪般的残影。她将德制产钳裹进敦煌经卷的动作行云流水,羊皮靴跟碾碎地砖缝里钻出的早春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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