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叶尘在油灯下整理阿宁带来的残简。
石化已经蔓延到大腿,但那些浮现在皮肤上的文字反而更清晰了。他忽然发现,左腿内侧的《论语》章句排列异常——"民可使由之"与"不可使知之"之间,果然刻着条细如发丝的竖线。
指尖抚过竖线时,石化部位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青灰色硬壳裂开细纹,露出底下新生的皮肉,而那些文字正像小虫般钻入血脉。
"大人!"阿卯惊恐地看着他左腿渗出黑血,"字...字在动!"
叶尘抓起铜镜照向腿部,呼吸为之一窒——皮肤下的文字正重组为新的句子:"礼失求诸野"。
窗外炸响惊雷。借着电光,他看见自己石化部分的裂纹组成了一只睁开的眼睛。
五更时分,伏生带他们从密道离开。
老人塞给叶尘一枚玉琮:"去邯郸,找平原君故居的守井人。"玉琮内壁刻着星图,与龟甲上的图案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三人分道扬镳前,伏生突然吟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叶尘接了下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诗经》中暗号,意味着还有传火人活着。
阿卯突然指着咸阳方向:"起烟了!"
滚滚黑烟从博士宫位置腾起,却不是往日焚书的焦臭——这烟透着诡异的青蓝色。叶尘石化左腿上的"眼睛"突然灼痛,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是简灰。"伏生声音发抖,"他们烧了今日搜缴的竹简,但有人往火里掺了孔雀石粉..."
老人没说完,但叶尘懂了。
灰烬中的铜离子在高温下会渗入土壤,来年草木将带着微量铜绿生长。而读过《考工记》的人都知道,如何从铜草中重新提炼文字。
夏至日,咸阳市井突然流传起一首童谣。
叶尘拄着榆木杖走在东巷,左腿的石化已蔓延至髋骨,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青灰色的墓碑。街角几个孩童拍手唱道:"亡秦者胡,亡秦者胡——"
声音戛然而止。黑甲卫兵提着滴血的剑走来,脚边滚落一颗扎总角的小脑袋。
"妖言惑众者,夷三族!"
血泊倒映出天空异象——火星徘徊在心宿二旁,形成"荧惑守心"的凶兆。叶尘握紧怀中龟甲,那上面"亡秦者胡"的谶言正隐隐发烫。
博士宫废墟上,赵拓正带人鞭笞一群方士。
"说!卢生躲在哪里?"
皮鞭抽裂衣袍,露出后背的星图刺青。叶尘瞳孔一缩——那图案与龟甲上的星象完全吻合。最年长的方士突然昂首大笑:"卢先生已往蓬莱求仙药,尔等蝼蚁..."
剑光闪过,头颅飞起时仍在狂笑。赵拓抹去脸上血点,突然转头盯住叶尘:"瘸子,你腿上的字倒是眼熟。"
石化左腿的裂缝里,《论语》字迹正在渗出暗红。
当夜,叶尘在废窑中发烧。
阿卯用雪水给他降温时,发现那些皮肤下的文字在游动。少年惊恐地看见"民可使由之"的"由"字突然分裂,重组为"繇"字——这是楚地古文的写法。
"大人!字变了!"
叶尘在混沌中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石化的左腿仿佛连接着大地,地脉深处传来竹简翻动的沙沙声。有个苍老的声音反复吟诵:"胡非胡,楚非楚..."
剧痛中他抓起铜镜,看见自己左眼也爬上了青灰色石纹。
黎明时分,阿卯带回噩耗。
"陛下震怒!"少年嘴唇发抖,"说要活埋所有方士和儒生,就在咸阳郊外挖坑..."
叶尘的石眼突然刺痛。视线模糊间,他看见无数竹简在虚空中燃烧,灰烬组成四个血字:"坑在骊山"。
果然,午时三刻诏令颁布——坑杀地点正是他埋过简册的猎户屋所在山坡。
"不是巧合。"叶尘聂碎药碗,"有人要毁掉那里的典籍。"
阿卯突然想起什么:"伏大夫昨日被押往骊山监工!"
坑儒前夜,叶尘潜入工地。
月光下,三百儒生被铁链串成长队,伏生就在队尾。老人官服被剥,脊背鞭痕累累,却仍昂首望着星空。叶尘刚要上前,石化左腿突然生根般扎入泥土——反噬开始了。
"别动。"阴影里伸出只枯手按住他,"你看坑底。"
卢生竟躲在乱石后。这方士首领指向深坑,只见土里混着大量孔雀石碎屑——正是博士宫焚书时用的那种。
"明日血浸土中,"卢生冷笑,"铜锈会吃掉所有简册。"
叶尘猛然醒悟:所谓坑儒,实为灭迹!
卢生突然掏出一把朱砂,在叶尘石化的左眼上画了道符:"石人开目日,简灰复燃时。"
咒语刚落,叶尘的左眼突然能看穿土层——猎户屋地基下,他埋的油布包裹正在渗出鲜血。
子时的骊山飘起细雪。
叶尘趴在坑沿,左眼透过三尺冻土,看见孔雀石碎屑正与血水发生微妙反应。青蓝色脉络在地底延伸,像无数毒蛇缠向猎户屋地基——那里埋着的油布包裹已被腐蚀出破洞,《尚书》简册正在溶解。
"能看见文字流向吗?"卢生蹲在他身旁,手指蘸雪画着星图,"孔雀石遇血化铜,铜液会带着简上墨迹沉入地脉。"
叶尘石眼刺痛,视野里突然浮现纵横交错的金线——那是上古至今所有埋入地下的文字,正汇聚成一条发光的长河。河底沉着无数竹简残影,而最新坠入的正是伏生默写的《尚书》。
"文脉。"他脱口而出。
卢生猛地掐住他手腕:"你果然开了天目!"
三更梆子响时,叶尘摸到囚营边缘。
儒生们被铁链锁在冰面上,呵气成霜。伏生蜷在最外侧,正用指甲在冰面刻字。叶尘石眼微眯,看清那是《尚书·尧典》的首句:"曰若稽古"。
"伏先生。"他贴着冰面低唤。
老人浑身一震,混浊的右眼转向声源。冰层下突然浮起一串气泡,组成小篆:"地窖有密道"。
叶尘尚未回应,伏生已用脚跟碾碎冰字,继续刻起《禹贡》篇。但这次每句都缺笔少画——"冀州"缺"北","沱潜"缺"水",连起来竟是"北斗水"三字。
营地突然火把大亮。赵拓带人巡营而来,叶尘滚进雪堆,听见鞭子抽在肉上的闷响。
"老东西还敢刻字?!"
伏生的惨笑声混着咳血声:"尔等可知...文字会从伤口里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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