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歇,针尖似的冷雨砸在少城公园泥泞小径。鹤鸣茶馆青灰砖墙被雨水洇得透黑,饱浸茶渍般颓然沉黯。
茶馆里头却是另番光景。滚水汽顶着湿漉漉的灰瓦顶顶,闹麻麻的人声嗡嗡嘤嘤,压住了屋檐水滴答嗒嗒的闷响。
茶倌儿搭块脏得梆硬的帕子,泥鳅样在打挤的茶桌缝隙梭。吆喝声遭沸人声切得稀碎:“滚水——来咯!脆葫豆儿——!”老鹰茶的热汽混到孬叶子烟、汗酸味、焦盐瓜子气,在湿哒哒的空气头搅成一锅浑浊烟火。
提雀笼子架鹩哥儿的吹得白泡子翻;绸马褂账房先生撂开铜水烟袋,唾沫星子和算盘珠子齐飞;角落角头,几个戴瓜皮帽帽的压低嗓门,藏不住那神秘兮兮的劲:
“晓得不?盐市口的周老板……也那么翘辫子咯……‘旱地水鬼’……”
“造孽哟!第七个咯!锦江水娘娘差撑船的小鬼喽?”
“嘘!城东头王半仙放风,说那是张献忠沉江的阴兵凑数!杀满三百六十才停刀!怨气不散,三百年就要勾七条命!”
“呸!王半仙昨黑还日白他见过银船出水哩!”
嗡嗡闹闹的龙门阵里,杂着叹气、怕惧和拧巴的稀奇劲儿。
嗡嗡议论中,茶馆靠后门边最暗角落,时光仿佛凝滞。
高窗透进微光,照见青砖地上几片枯茶叶。一张油渍麻花的八仙桌旁,半倚着个瘪破竹篓。男人蜷在破篓边的竹椅里,满堂人声鼎沸如同无关风烟——他便是少城一带摇头讳莫如深的“谢三爷”。
四十出头,头发灰败散乱束脑后。洗得发白、袖口毛边的灰布长衫松松垮垮套着,沾几点深褐污渍。下巴胡茬硬扎,透着倦怠。
整个人陷在歪斜老竹椅中,一只破布鞋露脚趾踩在竹篓沿上,另一只趿拉蹬在椅腿。手里攥着晶亮黄铜旱烟杆,烟锅里只剩一点暗红残烬。
谢三爷眼皮半开半阖,浑浊目光散落虚空,又似盯桌面残棋。红帅被逼入九宫死角。
一只半大杂毛三花土猫盘他腿上假寐,毛色黯淡带橘,显落魄气质。尾巴尖偶尔轻摆,扫过他尘泥裤脚。
门帘掀开,裹挟雨腥土味和凉意的湿风灌入,冲淡些浑浊热闷。一个深灰薄呢西装的中年男人匆匆闪入,帽檐低压遮了大半张脸,但那焦躁气息和不惯西装带来的僵硬,仍引来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谢三爷耷拉的眼皮微动,浑浊眼珠瞥了一眼那人影,旋即恢复漠然空洞,又盯回死棋。他甚至抬起干瘦手指,用污黑长指甲搔了搔布满胡茬的脸颊。
灰西装者正是愁云密布的郑怀仁。他避开视线,如同笨拙大鱼在激流中侧身寻隙,小心绕过茶桌,硬生生在烟雾茶香里挤至角落。
他脚步在谢三爷桌前一滞。混合汗味雨冷气的气息盖过微弱的旱烟味。那三花猫倏然睁眼,碧绿眼瞳警惕瞪向来客,喉咙发出“嘶——”的轻飘警告。
谢三爷终于被惊动,懒懒抬眼皮,目光浑浊如两口陈年枯井。他慢吞吞吸溜一口凉透的苦茶,稀疏眉毛微皱。握着烟杆的手随意拍了拍炸毛花猫的背,花猫的呜噜声渐平复。
“谢三爷,是我。”郑怀仁压低声音在角落的安静里仍显突兀。他拉开对面那把油垢竹椅试探欲坐。
“哎哟喂!这位官老爷!坐不得坐不得!”一个清越油滑嗓音如银针般刺破沉寂。说话的是“笑罗汉”孙矮子。
他猴儿般灵巧钻过来,一手端着滴汁的卤猪耳朵,另一手闪电般在竹椅上抹了一把,脸上堆满夸张笑意:“孙瞎子我给您擦擦!这天寒地冻阴气重,三爷这位置图个清静!椅子都凉透腚啰!来人,给郑老板添盆上好的红泥小火炉暖暖腚!”
孙矮子嘴上“瞎子”,绿豆眼却精光闪烁,在郑怀仁局促的脸和难掩身份的西装上一溜。身后伶俐学徒拖来个垫湿草垫的小泥炉,炉内湿炭冒着呛人青烟。几道探究了然的目光立刻投到角落。
谢三爷似未见孙矮子殷勤和目光,眼皮不抬,慢条斯理将三花猫从腿上拨开。花猫“喵呜”不满,跳进桌下破竹篓里。三爷这才抬起铜烟杆,“吧嗒吧嗒”空磕两下,几点灰白烟灰簌簌落下,融进鞋帮黑污里。
“郑长官,”谢三爷沙哑浑浊的声音如同破风箱漏气,“今儿走错地方喽?我这角耗子都嫌霉气重,沾了晦气可不好。”
郑怀仁脸颊一抽。开门见山的嘲讽让他紧绷神经更烦躁。他捏紧裤袋里电报的尖角:“三爷说笑。我也是没得法子。想借三爷一点亮,给兄弟我……照照路。”他凑前,声音压成气流:“那几桩案子…邪!邪得人头发根子倒竖!”
谢三爷枯槁眼皮微抬,浑浊眼珠略翻扫过郑怀仁焦虑发青的脸,复又垂落死棋。红帅被困九宫一隅,危如累卵。
“邪?”三爷嗤笑,痰音沙哑,“兵荒马乱年月,鬼怪比活人少?衙门大印不比符箓灵?官家都搞不清,我们烂泥地刨食的,混吃等死。莫耽误我看残局…”他污指戳了戳棋上被马蹩腿孤兵,“死路…未必找不出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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