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辗转,崔夜挤上了一辆开往黔东南深处的破旧农用三轮。这车最终会在离奘铃村二十多里山路停下。车漆斑驳脱落,散发着浓重汽油味和土腥气。
山路凶险异常。
三轮几乎贴着笔陡崖壁和奔腾咆哮的青绿深涧边缘盘绕。
司机是个脸膛黝黑的沉默汉子,嘴角叼着根歪扭旱烟,烟雾腾腾。
听说崔夜要去奘铃村,他只从牙缝里挤出含糊字眼:“那地方?邪性。”便再无下文,浑浊眼底掠过一丝本地人对禁忌之地的本能畏怖。
车轮卷起一路黄尘,在崎岖山道上碾出刺耳呻吟。崔夜靠着冰冷颠簸的车厢板壁,紧闭着眼,竭力压下翻腾的胃袋和连日惊惶。
昨夜纸轿鬼手与铜钱黑血的景象,如同附骨之疽,在脑中反复灼烧。
左眼刺痛感暂时蛰伏,却像潜伏的毒蛇,随时会再次噬咬。
他掏出那枚残破铜钱,用布巾裹紧塞进背包角落。然而那股冰冷、带着墓穴铁锈的腥气,却若有若无地从缝隙透出。
“到了!”
司机猛踩一脚刺耳的刹车,声音沙哑如破锣。
崔夜被颠簸得五脏移位,踉跄着跳下还在剧烈颤抖的车斗。尘土飞扬间,眼前是一片群峰抱合、地势陡峻的山谷。
好一处凶绝的“坳煞地”!
连绵山峰如墨龙盘踞,粗砺狰狞,透着一股蛮荒凶气。
山体多呈赤褐、暗红,岩石嵯峨如獠牙外露。草木稀疏扭曲,显出地气不稳之象。
谷口极狭仄,两道刀削般的巨大石梁挤压着,形成不足三丈宽的天然隘口。山风被压缩在隘口中穿行,呜呜咽咽,如同鬼哭。
隘口上方,歪斜矗立着一座风化严重、半坍塌的石头门楼。匾额早已无存,只余几道深深刻痕,依稀是个繁复扭曲的“葬”字或类似图案。
门楼下散落着残破的土陶瓦片和风雨剥蚀成白色的兽骨。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难以形容的矿物燥气扑面而来,仿佛大地深处有陈腐脏器正在暴露。
“那就是进村唯一的路,阴阳口!过了口,就是奘铃村地界!”
司机用干裂手指点了点那凶煞隘口,“我可不过去,剩下的道,你自己‘用脚量’吧!”
说完,他像避瘟神般急匆匆调转车头,在漫天尘土中绝尘而去。崔夜被孤零零甩在寸草不生的砾石荒坡上。
荒坡向下,便是凶名赫赫的“阴阳口”。
两侧石壁高耸入云,日光被挤压成一道惨白的光带斜射下来,照亮谷底嶙峋如枯骨的碎石。
风在其中盘旋呜咽,更添鬼魅阴森。空气干燥炽烈,带着大地被烘烤后的焦灼感,吸入肺腑如同吞下滚烫沙砾。
崔夜紧了下背包,深吸一口气。那土腥矿物气呛得他差点咳嗽。他迈步踏入阴阳口。
光线骤然变暗,寒气陡然加剧!
一步之间,仿佛踏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穿过不足百步的隘口,眼前豁然阴森!
一片死寂!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但这谷中盆地里的奘铃村,却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凝固在令人心悸的死寂中。
村口空无一人。
破败不堪的老屋歪歪扭扭地嵌在贫瘠山坡上。
黄泥混碎石夯成的土墙布满深长裂痕,如同岁月风干的尸骸。
许多茅草屋顶早已朽烂脱落,露出开裂的房梁。不见一丝炊烟,不闻一声鸡鸣犬吠!整个村庄如同死去千百年,生气被抽得一干二净。
更诡异的是村舍的颜色!
并非山外常见的土黄或青灰,而是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铁青色。仿佛所有墙体都被无形之物反复浸染过。
山风掠过村巷,带着刺骨湿寒的阴气,卷起枯叶浮尘打着旋儿,发出呜呜低鸣,像千百个枉死鬼魂在低泣。
骇人的景象出现了!
顺着坑洼不平、泥土发红的村中小路望去,崔夜的目光扫过一排排门窗紧闭、如同坟包般的土屋,心脏猛地一缩——
纸人!全是纸人!
每一间房屋,无论大小破败,其低矮屋檐下的横木或木椽上,都密密麻麻悬挂着惨白纸扎人形。
纸人形态统一:惨白纸面躯体,穿着粗陋暗淡的纸衣纸裤。
脸上五官用墨笔勾勒——两点墨圆是眼,一道弧线是嘴。脸颊上却涂抹着两团刺目欲滴、如同鲜血未干的艳红腮红!
纸人脖颈处,无一例外,都用一根褪色成暗粉、甚至发黑的旧红绳,紧紧系着一枚铜铃!
铜铃指肚大小,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近乎墨色的铜锈,将铃形都遮蔽模糊。
山风在死寂山谷中永不停歇地吹拂盘旋。
风过处,屋檐下悬挂的惨白纸人,便被无形丝线牵引着,微微晃动!
动作僵硬迟滞,带着纸张特有的、轻飘飘又死沉沉的质感。
随着它们僵硬晃动,成百上千枚挂于颈项、锈迹斑斑的铜铃,开始轻轻震颤!
“叮……铃……”
一枚两枚的微弱声响,如同垂死蚊蝇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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