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北方叫岭,到了太行却敢称龙。这里的山势如蛰伏千万年的老龙,青灰脊背驮着云,铁褐鳞甲嵌着崖。
苏黎驾着老解放CA-10在盘山道上拧巴着爬坡。车窗框住的不是风景,是把云碾碎的磨盘。黄尘在车辙里打旋,粘在倒车镜上,像干涸的血痂。
“这路比麻花辫还拧巴。”助手小唐坐在副驾嘟囔。他手指无意识敲着膝头帆布包,里面硬物硌碰的微响,被引擎嘶吼盖过。
苏黎没应声。左眼一阵熟悉的刺痛扎进太阳穴。玻璃义眼映着挡风玻璃外凝结的水珠——深秋干冷时节,水珠却格外肥硕黏腻,活物般缓缓爬动。他猛抬手抹去,指尖却触到冰凉的玻璃球面。刺痛顺着金属义眼框,直往颅骨里钻。
“导航瞎了。”小唐戳着GPS屏幕。绿色路径线在灰黑山区图上疯狂打结。“原地转圈十三回——嘿,阎王爷收魂还得凑足整呢。”
苏黎一脚刹停。
车灯晕黄的光圈,在浓稠的灰白雾气前不足十米处彻底消散。雾从石缝、草窠、车轮碾过的泥土里渗出来,活像群山吐出的腐气。车窗又结满密匝水珠,汇聚成蜿蜒水痕,慢吞吞往下爬。
水痕深处,一点模糊黑影凸现。
佝偻人形,离地三尺悬飘。枯枝手臂前后摆动,活似荒坟扎出的引魂幡。
“瞧见没……”苏黎嗓子发紧,“雾里头有人领路!”
小唐身子微侧,声音平淡:“山雾吃路,寻常事。”他眼角扫过后视镜。镜里雾气澄澈空荡,哪来什么人影?只有苏黎那只阴阳鱼义眼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幽绿。
苏黎掏烟的手抖得厉害。火焰燎灼烟卷的焦味,和车内浑浊空气搅作一团。烟头火光映着他额角晶亮的细汗。
“我爷,”烟从齿缝挤出字,“就死在这块山路尽头。”他猛吸一口,烟头如烙铁灼亮,“七九年秋天,他钻进太行搞民间调查。整个队八个人,全被泥石流埋在沟里……尸体都没刨出来。”烟灰簌簌跌落,在裤缝积起灰烬斑斑,“可我总觉得……”他抬手用力按住抽痛的左眼,指缝压着眼眶下那道旧疤,“他没死透。”
话音未落,引擎骤然发出一串咳嗽似的呻吟,彻底熄火。没了光明的约束,浓雾翻滚着漫过引擎盖,淹没了仅存的前路。
“下车!”小唐声音斩截,拉开车门跳入浓雾。他脚落地无声,身形一晃贴紧山壁,背抵冰冷粗糙的岩石,“轮子被鬼啃住了,走!”
苏黎紧跟着钻出驾驶室。寒气裹挟土腥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握紧腰侧沉甸甸的帆布挎包——里面硬物是祖父留下的乌木罗盘和半册翻烂的《堪舆惊魂录》。
雾气深处,那佝偻黑影悄然浮现,比之前更近了三分。枯瘦扭曲的一团轮廓,脖颈处空荡荡甩着块朽布般的头颅影子。
“跟着走!”小唐竟抢先朝那影子的方向迈步。
“那是……”苏黎喉结滚动。
“死气聚形罢了!”小唐头也不回,声音被白雾推回,沉闷而果决,“山里怨气重,雾大时就能显出些死鬼生前模样!可要是——”他话锋突转,手电光柱陡然刺向雾气下方,“这泥是干还是湿?”
光束死死钉在黄土路面上。那里,一道新鲜的辙印深陷潮湿,边缘带着撕裂状的锯齿痕迹,分明是被重物大力拖拽留下的。
“尸气凝实,拖痕压道!”小唐声音拔高一分,不似惊惶,倒像猎手窥见了蛛丝马迹,“山里真埋着‘主’了!老苏!”他猛地回头,瞳孔在手电散射光里缩成两点,“咱们脚下这东西……醒了!”
手电光陡然熄灭!
浓稠的白雾裹着刺骨的湿冷压住口鼻。天地间只剩死寂。那片窒息的灰白中,那佝偻的鬼影,正缓缓向他们探出枯爪般的轮廓。
在这盘山公路第十三圈的旋弯处,在活人与死气的夹缝里,苏黎听见自己心脏砸在肋骨上的闷响。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身侧小唐帆布包里,某种钝器被手指死死攥紧的微颤。
路尽头祈雨村的暗影,仿佛已被这场诡谲的活雾,提前拖到了眼前。
暮色四合,仅余天边一抹惨淡的青灰。远处,一点黑黝黝的轮廓突兀刺破雾帐,尖顶孤悬。
“有瓦遮头,比睡棺材板强!”小唐指向荒山脊梁上那栋骨架歪斜的建筑。
霉味随风飘来。是座破败道观。门扇不知被哪阵狂风卷去,空洞的门框内里,比外面更显幽深。
“就这儿对付一宿!”小唐率先拔开齐膝深的荒草,熟稔地钻进那片漆黑。
苏黎紧随其后,手指紧扣手电筒握把。冷光撕裂黑暗的瞬间,无数细长黑影“簌”地弹开——盘踞墙头梁上的枯瘦蜘蛛惊窜,拉断了腐朽的旧网。光柱扫过殿角积满厚尘的供桌,供桌后,两簇幽绿如鬼火般的东西猝然亮起又熄灭。
“耗子。”小唐顺光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他已卸下背包,从乱石堆里翻出几块石片,蹲身清理地面的焦黑灰烬,“火塘还暖着,半日内有人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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