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老码头仓库的污浊与戾气,被江州市博物馆修复中心洁净冰冷的空气彻底涤荡。恒温恒湿的环境里,只有精密仪器运行时极低频的嗡鸣,以及空气过滤系统轻柔的换气声。沈观澜坐在宽大的红木茶台旁,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台面细腻的包浆,灵犀手传来的温润触感,稍稍平复了昨夜仓库对峙残留的紧绷。对面,林晚秋正用镊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宣纸,覆盖在茶台上那块刚刚除去油泥、焕发真容的田黄石印章上。
清水浸润,棕刷轻扫。当宣纸被小心揭起,印章底部那方古朴苍劲的篆书印文——“墨林清玩”——如同穿越时空的烙印,清晰地拓印在纸面之上。印文线条刚劲中带着圆融,转折处如折钗股,深得汉印三味。
“果然是沈墨林先生的遗物!”林晚秋清冷的眼眸中难得地漾起一丝涟漪,指尖轻轻抚过拓片上的印文,语气带着敬意,“‘墨林清玩’,这是沈老先生晚年最珍视的斋号印。田黄温润凝腻,萝卜纹清晰绵密如春蚕吐丝,刀法更是深得古意,隐见浙派余韵。观澜,这方印,与你渊源太深了。”
沈观澜的目光落在拓片上,祖父挥毫泼墨、灯下操刀治印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带着松烟墨与印石粉末的熟悉气息。他微微颔首,指尖拂过田黄印身那温润如玉的肌理,灵犀手清晰地感知着石质内部蕴藏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沉稳生机。
就在这时,修复中心厚重隔音门被无声推开。一股极其淡雅、混合着陈年宣纸、古墨松烟、天然矿物颜料、以及某种特制植物胶清香的独特气息,如同空谷幽兰般悄然弥漫开来,瞬间中和了空气里残留的仪器冰冷感。
楚韵来了。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棉麻工作服,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未施粉黛的脸庞在顶棚无影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温婉而专注。她手中托着一个特制的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卷被深蓝色丝绸包裹得严严实物的长卷轴。她的步履轻盈无声,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
她的目光首先被茶台上那抹温润内敛、橙黄如蜜的田黄光泽吸引,脚步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中瞬间迸发出一种纯粹属于顶级匠人的惊叹与痴迷。
“田黄?还是上品的橘皮黄?”楚韵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柔。她快步走近,目光紧紧锁住那方印章,甚至暂时忘却了手中的卷轴。“这萝卜纹…如此清晰绵密,层次分明,如春云出岫,又如蚕丝绕茧!质地更是温、润、凝、腻、结、灵,六德兼备!这…这简直是田黄中的神品!” 她的赞叹发自肺腑,带着修复师对顶级材料特有的敏锐与热忱。
林晚秋将印章轻轻推向楚韵:“楚工好眼力。这是观澜刚寻回的,他祖父沈墨林先生的旧物。”
“沈墨林先生?”楚韵的目光瞬间从印章移向沈观澜,带着深深的敬意与了然,“难怪。也只有沈老那般胸襟学养,才配得上如此神物。”她看向沈观澜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与同道的意味。文物修复师与真正懂古、惜古的藏家之间,往往有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楚工过誉了。”沈观澜微微欠身。
楚韵这才想起正事,神色重新变得郑重。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托着的紫檀木盘放在茶台上,动作轻柔地解开深蓝色丝绸的系带,如同开启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密。
丝绸滑落,露出里面一个长条形、通体由深紫色金丝楠木制成的画盒。盒盖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以天然木纹为美,流淌着如同云雾般的金色纹理,古朴而内敛。楚韵戴上薄如蝉翼的纯白棉质手套,指尖以特定的力道和角度,轻巧地拨开画盒两侧的象牙暗扣。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缓缓开启。
一股更加浓烈、也更加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打开了尘封的地宫:浓重的、带着土沁和霉菌气息的绢丝味道;古墨历经岁月氧化后特有的、醇厚中带着微酸的松烟味;矿物颜料(石青、石绿、朱砂)沉淀后散发的、冷冽的矿石气息;还有因虫蛀、水渍、折叠而产生的、如同朽木般的衰败感……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用气味勾勒的、关于时间与损伤的沉重画卷。
楚韵的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她用特制的玉质画叉,极其谨慎地从楠木画盒中引出一幅绢本长卷。画卷缓缓展开在铺着特制白色桑皮纸的宽大修复台上。
灯光下,这幅名为《江天楼阁图》的古画,显露出令人痛心的残损真容。
绢底早已失去了昔日雪白的光泽,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灰黄色调,多处布满深褐色的水渍污痕和霉斑,如同丑陋的伤疤。画面中心,那座巍峨的江畔楼阁,其飞檐斗拱处,一道狰狞的撕裂伤口贯穿了绢本!裂缝边缘的绢丝如同被灼烧过般焦脆卷曲,断裂的丝缕无助地支棱着。楼阁旁的几株古树,枝叶处有大片虫蛀的孔洞,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更令人揪心的是,画卷右下角描绘烟波江面的部分,有大片颜料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绢底,只留下模糊的色块轮廓。整幅画,气韵滞涩,神光黯淡,如同一位饱受摧残、行将就木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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