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交三场空旷的院子。
王德发缩着脖子,棉袄领子竖得老高,可寒气依旧钻透了他单薄的衣料,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跺着发麻的脚,目光紧紧追随着一辆辆喷吐着白色尾气、笨重驶入的公共汽车,尤其那些跑远郊长线的“铁皮罐头”,每一辆都裹挟着一团凝滞不散的寒气归来。
车门打开,司机老赵几乎是滚下来的,裹着件洗得发硬、颜色灰败的棉袄,嘴唇乌紫,眉毛胡茬上结满了白霜,睫毛都冻得粘连在一起,活像个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雪人。
“赵师傅,这趟…冻够呛吧?”王德发赶紧递过去自己捂了半天的热水瓶。
老赵僵硬的手指哆嗦着接过,拧开盖子猛灌了几口,滚烫的水汽喷出来,在他冻僵的脸上凝成更细密的白雾。
“老王啊,”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这哪是开车?这是开着个四处漏风的冰棺材啊!我这腿脚,都快冻成冰溜子了!”
他掀起棉袄下摆,露出一截磨得发亮、几乎看不出棉絮的里子,“这劳保发的玩意儿,薄得像纸,风一打就透!售票员小刘,那丫头片子,刚在车上脸都冻青了,直打摆子!再这么下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王德发的心被这话狠狠揪了一把。
他是车辆管理科科长,手底下百十号司机售票员,寒冬腊月,个个在敞风的铁皮车厢里熬着。
上面配发的劳保棉衣,薄、旧、不经穿,年年申请,年年石沉大海。
这冷,是扎在他心窝里的刺,一天比一天深。
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老赵的肩膀,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我知道,我知道…再咬牙挺挺,我再想想辙。”
这“辙”,像冬夜里的鬼火,飘忽不定。
直到几天后,在区里一次协调安全生产的会议上,他无意间听邻座轧钢厂供销一科的老张低声跟旁边人嘟囔:“……库房里那堆‘特供’棉大衣,压了快一年了!好东西是真好东西,军品厂的料子!可惜型号不对路,尺码也五花八门,当初计划调整就搁浅了。
保卫处沈处长盯得紧,说是‘计划外物资’,谁也不敢乱动,占着最好的库位,落灰生虫,库管老赵跟我念叨好几回了,愁得慌!”
“特供”?“军品厂料子”?“保卫处沈处长”?这几个词像一串火星子,瞬间点亮了王德发焦灼的心。
散会后,他不动声色地靠过去,递给老张一支“牡丹”,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张科长,刚才听您说那棉大衣……我们公交三场跑郊外长线的兄弟们,可是真缺这个救命的东西啊!那车开起来,跟冰窖没两样!”
老张接过烟,熟练地在指甲盖上磕了磕,点燃,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打量着王德发:“东西是好东西,没得说。可动它?老王,不是兄弟不帮你,这玩意儿挂在保卫处的账上,沈处长那人……”
他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原则性强,手眼也通着天呢。他不开金口,库房的门你都别想靠近看。”
沈浪!红星轧钢厂保卫处处长!王德发心里一凛。
这个名字在区里某些圈子里分量不轻。
王德发掂量着自己,一个公交公司的车队长,在人家眼里算老几?
可想到老赵冻得发紫的脸,想到小刘在车上打摆子的样子,他心一横,豁出去了!
辗转托了七八个拐弯抹角的关系,甚至动用了自家老舅在区武装部的一点旧情面,总算把“公交公司王德发,有紧要的安全生产协作事宜,想向沈处长汇报”的口信,小心翼翼地递进了保卫处那扇厚重、刷着绿漆、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门。
足足等了五天,就在王德发以为石沉大海、心凉了半截的时候,轧钢厂门卫室打来了电话,语气公事公办:“王科长?沈处长让你下午三点,带上工作证,到厂保卫处办公室。”
下午三点,王德发准时站在了保卫处办公室门口,心脏怦怦直跳。
办公室宽敞但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大幅的厂区安全地图和“提高警惕,保卫生产”的标语。
沈浪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让王德发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沈处长!”王德发连忙上前一步,双手递上工作证。
沈浪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放在桌上,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王科长?坐。听说你有安全生产协作的事?”
王德发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下,深吸一口气,把公交司机售票员在寒冬中工作的艰苦,特别是郊区长线车辆如冰窖般的情况,以及现有劳保棉衣严重不足、质量低劣的问题,尽可能详细又充满感情地描述了一遍。
他讲得情真意切,甚至有些激动,末了,带着恳求的语气说:“沈处长,这真不是小事!工人兄弟们冻坏了身体,开不了车,卖不了票,既影响生产安全,也影响为人民群众服务啊!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冒昧来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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