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商税则例》载:"凡茶商过榷场,按三十税一抽分,不得苛敛。税单需钤户部嘉禾印,详注茶品、斤两、抽税年月,一式三份分存三衙。若有司抽税逾额,许茶商持单诣都察院陈告,御史台勘实后,抽税官论以枉法赃,所敛税银追还商民,其主官失察者连坐。"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火漆深锁苍生泪,谁识山间卖饼樵?
永熙六年孟夏,庐山栖贤谷榷场的青石板路上,新茶的清香混着暑气蒸腾,却掩不住衙署门房里透出的陈腐味。谢渊握着勘合符的指节微微泛白,皂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烈日下投下冷硬的影子,与那年在滁州查赈时,补丁摞补丁的旧衫上,灾民抓住他的手印,有着同样的重量。
榷场大使陈用卿的书房里,樟木箱开启时带起的灰尘在光柱里浮沉,混着火漆的焦香与账册的霉味,扑面而来。谢渊接过税单时,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糙 —— 这是江西行省特有的桑皮纸,纤维间还夹着未筛净的茶梗碎屑,与他在酒肆收过的茶农状纸,有着相同的粗粝感。
"自永熙五年起的税单。" 陈用卿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袖口扫过算盘时,几颗算珠应声而落,在寂静的房里滚出细碎的回响。谢渊的目光掠过税单右上角的户部嘉禾印,油墨渗透的痕迹显示,下方有层颜色稍浅的叠印 —— 那是被刻意覆盖的章痕,边缘还留着撕扯的毛边,像道愈合不全的伤口。
他从袖中取出宗人府特制的牛角放大镜,铜框还带着体温:"陈大人,这火漆印......" 话到嘴边顿住,火漆边缘嵌着的几星艾草碎屑,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 这种茶农用来保存茶饼的防蛀草药,此刻却混在本该纯净的松烟墨里,像滴进茶盏的浊水,污了整盏清茗。
放大镜下,双重印信的真相如晨雾初散:表面的嘉禾纹下,隐约透出另一种印记的轮廓 —— 那是宗人府玉牒上常见的、用于宗室庄田的标记,虽被反复涂抹,边缘的锯齿状痕迹却与界石新刻的凿痕如出一辙。谢渊的喉结滚动,想起茶棚焦页上被刮改的 "置换" 二字,想起界石火漆里的茶渣,这些散落在案牍间的碎片,此刻正被一根无形的线,穿成一张密实的网。
"十抽其七......" 他的手指停在某张税单上,茶渍晕染处的指印突然清晰起来 —— 那是枚半月形的压痕,边缘带着长期按压官印的茧纹,与惠民仓账册上粮吏修改数字时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谢渊的呼吸陡然一滞,仿佛又看见粮吏将灾民的糠麸倒进河里,袖口的靛青染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御史大人盯着税单半日,莫不是要挑刺?" 陈用卿的声音里带着虚张的声势,算盘珠子被拍得噼里啪啦响,"榷场抽税向来如此,难道大人连宁王......" 话到一半突然哽住,肥胖的脸颊瞬间涨红,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
陈用卿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份手札,封皮上的火漆还带着体温:"大人请看,这是宁王殿下的手札,茶税加征实乃为边军筹饷......" 谢渊接过时,艾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 比税单上的更浓,更刺鼻,像是特意掩盖什么。手札上的字迹工整得反常,"筹饷" 二字的末笔微微上挑,显见书写时手腕在发抖。
"陈大人可知," 谢渊的指尖划过火漆印边缘的艾草碎屑,"《大吴商税则例》第二十三条明载:' 即便是宗室榷场,加征税赋亦需户部尚书会签,方许施行。'"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大吴会典》,商税卷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艾草,"且火漆调制需依《工律》,松烟墨、朱砂、蜂蜡三七合制,掺入民间杂物者,按欺官论处。"
陈用卿的额角渗出冷汗,顺着法令纹流进衣领:"边军缺饷已久,宁王殿下也是无奈......"
"无奈?" 谢渊拍案而起,獬豸佩撞击桌沿发出清越的响声,"你可知茶农王老汉,为凑税银卖了小女儿?可知十八堡的茶妇们,大冬天赤足进山采茶,只为多换半升粟米?" 他抓起税单甩在桌上,"三十税一写成十抽其七,你笔锋一转,便是百姓的血汗!"
陈用卿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大人明鉴!小人也是身不由己...... 宁王的人每月来榷场,靴底带着王府的朱砂印,小人若不照办......" 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成一团,半片茶饼从袖中滑落 —— 饼面上的压痕,正是谢渊在废弃茶棚发现的、与宗人府玉牒相同的印记。
谢渊看着地上的茶饼,忽然想起酒肆老茶农掌心的半月痕:"你用茶农防蛀的艾草做火漆,用他们按状纸的指印做标记,却将他们的茶田划进宁王庄田。"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会典》里的每一条律例,都是神武皇帝用百姓的血汗写成,你们却用来做伤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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