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秋雨裹着寒气,像浸了冰的麻绳往骨头缝里钻。王富贵躺在堂屋中央的柏木棺材里,蜡黄的脸盖着道纸符,嘴角还凝着抹暗红——那是断气前吐的血沫,三个儿子都说像极了他生前骂街时溅的唾沫星子。
老大王忠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端端正正别着黑纱,时不时抬腕看表。他在镇政府当文书,最怕误了明早的抗旱会议。老二王忠平抱着本《论语》,金边眼镜滑到鼻尖,不时用袖口擦镜片上的雾气。他是镇中心小学的副校长,守灵时都要摆出教书育人的派头。老三王忠财叼着外烟,皮夹克敞着露出金链子,手里的大哥大每隔半小时就响一次,不是催货就是谈生意。
“爹这辈子最要面子。”王忠国往火盆里添纸,火星子溅在遗像上,老人年轻时穿军装的脸被烫出个黑洞,“瘫痪这半年多亏三弟找的护工,不然传出去咱们兄弟连亲爹都不管,还怎么在镇上做人?”
“护工是我托供销社老张头找的。”王忠财弹了弹烟灰,金戒指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那小子嘴严,说出去的话……”他没说完,棺材里突然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有人用指节轻叩木板。
王忠平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论语瞬间掉出张泛黄的纸。王忠国捡起来一看,是张医院诊断书,日期停在半年前——“中风导致全身瘫痪,建议住院治疗”,签名栏写着“王忠财”。
“老三,你不是说爹是突然咽气的?”王忠国的声音发颤,中山装后襟已被冷汗浸透。棺材里的敲击声越来越急,像饿了许久的人在捶门要饭。王忠财突然起身去摸棺材缝,皮夹克蹭到供桌上的长明灯,灯油泼在遗像上,老人的眼睛被烧得只剩两个黑窟窿。
“肯定是诈尸!”王忠平抓起供桌上的桃木剑——那是他昨天从供销社顺的,说是辟邪,“我在县志上看过,不孝子守灵遇鬼叩棺,要……”话没说完,棺材盖“吱呀”裂开条缝,露出王富贵半睁的眼,浑浊的眼球上爬满血丝,像是用毛笔蘸了朱砂新画的。
王忠财踉跄着后退,大哥大掉在地上发出电流杂音。王忠国看见父亲嘴角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几个字:“护工……护工……”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老三说护工家里有事要请假,让他们轮流值夜。他值第一晚时,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抠进他腕子:“忠国,水……”他却嫌老人手上有尿骚味,甩开手去捂父亲的嘴。
棺材盖又推开寸许,王富贵的右手伸出来,腕子上缠着道紫黑的勒痕。王忠平认出那是搓衣板绳子的印子,上个月他来送饭,父亲说想喝口粥,他却嫌喂饭麻烦,抄起搓衣板绳子捆住老人的手,说“省得乱抓东西”。
“找阴阳先生!”王忠国终于想起腰间别着的BP机,手抖得差点按错号码。半小时后,瘸腿的张半仙拄着拐杖进门,腰间的铜铃响得慌乱,“远看白幡近看坟,棺中亡者叩冤魂……”他凑近棺材闻了闻,突然指着三兄弟尖叫,“你们爹嘴里有股苦杏仁味!”
半年前王忠财在县城开商场,父亲突然瘫痪,医生说至少要两个护工轮班。他算了笔账:护工月薪三十,一年就是三百六,足够进两箱电子表卖。那天他给父亲喂药时,把灭鼠药混在麦乳精里,看着老人抽搐的样子,心想总算省下笔开销。
“你们看这棺材缝。”张半仙用罗盘指着棺木,“本该用七枚长钉钉死,现在只有三枚,是你们故意留的吧?”王忠平想起送葬前老大说的话:“爹一辈子好面子,要是知道我们用毒药,做鬼都要回来闹。”于是他们每人只钉一枚钉,想着留条缝让老人的魂跑出去,别缠着他们。
王富贵的脸已经完全露出来,左眼角挂着滴血泪,右耳后有块淤青——那是老二用《论语》砸的。那天老人失禁弄脏了床单,王忠平嫌洗起来麻烦,抄起书就砸过去,书角戳进老人耳朵,血珠溅在“子游问孝”那页,把“今之孝者,是谓能养”几个字染成暗红。
“不是我们不管爹,是他自己……”王忠国想辩解,却看见父亲突然笑了,露出没了半颗的门牙——那是他年轻时打架被敲掉的,每次喝酒都要摸着凉风说“这是英雄疤”。现在这道疤下,藏着他们喂药时掰断的半颗牙。
张半仙突然举起桃木剑劈向棺材,却在触到棺木时惨叫着后退,剑身上竟凝着层黑血。“你们爹咽气时穿的寿衣……”他指着王富贵身上的青布长衫,“是不是没穿内衣?”王忠财想起他嫌寿衣里子贵,执意买了最便宜的素面布,老人断气时皮肤贴着粗布,蹭出一道道血痕。
棺材里突然涌出浓重的药味,王富贵的尸体开始膨胀,像被水泡发的馒头。他的右手终于完全伸出来,掌心向上摊着粒药丸——正是三个月前王忠财买的灭鼠药,铝箔包装上还印着“耗子见了都得跪”的广告语。
“忠国,你当文书的批地报告……”王富贵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个字都往外喷血沫,“忠平,你收的学生家长礼……忠财,你商场卖的假药……”三兄弟突然想起,老人瘫痪后虽不能动,耳朵却灵得很,他们每次吵架争着不管老人时,他都睁着眼听着,眼里慢慢积起层灰,像被风吹灭的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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