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民医院骨科住院部三楼那间隔离病房的门,仿佛一道沉重的闸门,在陈默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消毒水的冰冷、药物混合的苦涩气味,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带有屋顶的、短暂的安全假象。
他倚靠在那辆冰冷、硌人的旧轮椅扶手上,身体的重心压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左腿上,右腿厚重的石膏悬在半空,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骨缝深处尖锐的钝痛。肺部如同一个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灼痛和沉闷的哮鸣音,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腥甜感顽固地盘旋着。额角的纱布下隐隐作痛,脸颊和手臂上的淤青在昏暗楼道灯下呈现出青紫色的狰狞。他整个人如同一件被暴力拆卸后勉强拼接起来的残次品,散发着衰败和绝望的气息。
推着他轮椅的,是护工老刘。一个五十多岁、体格粗壮、面色黝黑的男人,穿着洗得发旧的工作服,动作麻利但透着一种职业性的漠然。他是陈默花掉了口袋里最后一点零钱——包括小苏护士那双份的“善意”——勉强雇佣的,只负责把他推出医院大门,送到最近的公交站。
“小兄弟,就送你到这儿了。”老刘把轮椅停在医院大门外寒风凛冽的人行道上,指着马路对面一个孤零零的公交站牌,语气平板,“自己当心点。”他没再多看陈默一眼,收了钱,转身就快步走回医院那扇旋转的、透着暖光的玻璃门内,仿佛急着逃离门外这片刺骨的寒冷和一个巨大的麻烦。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瞬间扎透了陈默单薄的病号服外套(医院不允许带走病号服,他出来前换回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旧毛衣)。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抽打在他裸露的脖颈和脸颊上。他颤抖着,下意识地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抱住怀里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褪色的超市大塑料袋。
袋子的分量很轻: 几件洗得发硬的旧衣裤。 母亲那本染血的、微薄的小存折——被小心地夹在一本旧笔记本里。 滨海理工大学的休学通知单,纸张冰冷。 肺结核的诊断报告书,字字惊心。 几张皱巴巴的、数额微不足道但已是他全部的零钞。 还有最底层,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白色塑料药瓶——利福平胶囊。瓶体上贴着标签:“抗结核药。餐前空腹服用。冷藏保存(2-8℃)”。
冷藏。 陈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字上。一股刺骨的寒意,比周遭的寒风更甚,瞬间穿透了他的骨髓。在这冰天雪地的街头,在这无家可归的绝境,他该去哪里找一个能冷藏救命药的冰箱?胸腔里再次传来撕裂般的灼痛,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一小口暗红的血沫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他慌忙用手背擦去,留下刺目的痕迹。
他必须离开这里。站在医院门口的寒风中,像一个被遗弃的垃圾,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他用尽全身力气,左手艰难地转动轮椅的金属轮圈,那冰冷的金属边缘摩擦着他早已冻僵麻木的手指,每一次转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带动着沉重的石膏腿,发出吱嘎的声响,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朝着马路对面那个孤零零的公交站挪去。
十几米的距离,如同万里长征。 寒风呼啸着,如同嘲笑的鞭子。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经过的车辆、行人身上投射过来——惊讶、好奇、怜悯、更多的是漠然和嫌弃。一个打着厚重石膏、咳着血、形容枯槁的年轻人,在寒冬的街头艰难地推动轮椅,这景象本身就散发着浓烈的“麻烦”和“不幸”的气息。他死死低着头,目光只敢盯着自己冻得通红、正被轮圈金属边缘磨破皮渗出血珠的左手手指,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终于抵达公交站。站台上寥寥几人,看到他的模样,都下意识地远离了几步,形成一个无声的真空地带。寒风毫无遮挡地吹打着他。他蜷缩在轮椅上,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肺部的剧痛和喉咙的腥甜。身体的热量正在飞速流失。
一辆公交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下。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隔着车窗看到陈默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陈默用尽力气,试图驱动沉重的轮椅靠近车门踏板。 “哎!等等!”司机探出头,语气生硬,“你这腿…不能自己上吧?轮椅这么大,车上也没空地儿!” “师傅…帮…帮把手…”陈默的声音嘶哑微弱。 司机不耐烦地扫了一眼站台上其他几个漠然的乘客,又看看陈默那条刺眼的石膏腿和惨白的脸色,最终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猛地一挥手:“麻烦!等下一辆吧!”说完,毫不犹豫地关上车门,公交车喷出一股黑烟,扬长而去。
陈默僵在原地,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缠绕住心脏。下一辆?下一辆会停下吗?即使停下,他能上去吗?他没有钱打车,口袋里那点零钱只够坐最便宜的公交。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压下眼眶里汹涌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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