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滚下床铺的。落地时重心不稳,狠狠撞在旁边的床架上,发出闷响。他顾不上疼痛,抓起冰冷的拐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头冲出令人窒息的宿舍门。
凌晨五点的厂区,笼罩在灰蓝色的薄雾和刺骨的寒意中。巨大的厂房轮廓在微光中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几盏高耸的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散。已经有大批穿着同样藏青色工装的男女工人从各个宿舍楼涌出,汇成一股沉默的灰色人流,向着各自车间的方向匆匆移动。所有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的麻木。早晨的空气本应清新,但在这里,却混合着挥之不去的粉尘、机油和一种熬夜后疲惫的酸败气息。
陈默拄着拐杖,艰难地汇入这股灰色的人流。他的速度慢得像蜗牛,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周围投来冷漠、好奇、甚至带着一丝嫌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个异类,一个闯入冰冷高效机器的残次零件。人流很快将他甩在后面,他只能独自一瘸一拐地在空旷冰冷的水泥路上挪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孤独、刺耳。
二车间入口像一张钢铁巨口。 巨大的卷帘门已经完全升起,露出里面灯火通明、却更显冰冷压抑的世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如同实质的音浪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一切其他声音,鼓噪着耳膜,压迫着心脏。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复合气味——高温金属散发的焦糊味,塑料熔融的刺鼻气味,电烙铁松香的辛辣,机油挥发后的腻味,还有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工业瘴气。
王主管矮胖的身影如同监工头子,叉腰站在入口处,油亮的脑门下,那双小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匆匆涌入的工人。 “快点!磨蹭什么呢!流水线不等人!”他挥舞着短粗的手臂咆哮着,唾沫横飞。 当他的目光落到一瘸一拐挪过来的陈默身上时,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毫不掩饰地升起烦躁和厌恶。 “妈的!又是你这个累赘!”他几步冲过来,一把将陈默拽到一边,力道之大让陈默差点摔倒。“别堵门口!碍手碍脚!”他指着流水线尽头一个靠近墙角、相对偏僻的工位,吼道:“看见没!就那儿!你的窝!以后你就钉在那儿!设备没事别他妈乱窜!有事喊维修班!听见没有?!”根本没给陈默任何熟悉环境或人的时间。
陈默被推搡着,踉跄着走向那个指定的角落。巨大的噪音如同无数钢针持续扎刺着他的耳膜和神经,让他头痛欲裂。空气中浓重的化学气味刺激着他的呼吸道,每一次吸气都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只能死死捂住嘴,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在震动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他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他的“工位”紧挨着一条轰鸣的自动插件机流水线。流水线两侧坐着几十个女工,她们穿着同样的藏青工装,戴着白色静电手环和指套,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她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手臂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重复着取料、插板、检查的动作,速度快得只剩下光影。传送带永不停歇地将一块块绿色的电路板送到她们面前,又被飞快地取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抬头,只有机器永恒的轰鸣和焊锡枪烙铁接触焊点时发出的刺鼻白烟和滋滋声响。
线长是个三十多岁、精瘦黝黑、眼神锐利如刀的男人,穿着稍微干净一点的蓝色工装。他背着手,像幽灵一样在女工身后无声地来回踱步,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个工位,每一个动作。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流水线上紧绷的空气。他不时抬起手腕看表,或者对着某个速度稍慢的女工低声呵斥一句,虽然声音被机器噪音淹没,但那严厉的口型足以让被盯上的女工瞬间脸色发白,手指的动作变得更快、更慌乱。
陈默被安置在流水线末端的一个矮凳上。矮凳旁边堆放着一箱箱待装的元器件和一桶桶助焊剂。他的面前放着一张沾满油污和焊锡渣的金属桌,桌上有一盏亮度不足的工作灯,还有一本边缘卷曲、沾满手指印的《设备故障简易复位手册》。
“看着!”线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冰冷,没有任何称呼,仿佛在对一件物品说话。他指着流水线上一处闪烁的红灯,“那个灯亮了,就是报警!你就过去!看看显示屏上的代码!对照手册!能复位就复位!复不了就赶紧按旁边那个红色按钮叫维修!别他妈耽误时间!耽误一分钟,整条线损失的钱都算你头上!懂不懂?!”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完就转身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
陈默僵硬地坐在矮凳上。冰冷的金属凳面隔着薄薄的工装裤传来寒意。巨大的噪音、刺鼻的气味、旋转的传送带、女工们机械般的身影、线长幽灵般的巡视……这一切构成一个庞大而冰冷的工业怪兽,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技术员学徒”一口吞下。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中心,随时会被撕得粉碎。
他开始尝试理解那本手册。粗糙的纸张,模糊不清的印刷,充斥着大量拗口的专业术语和简陋的示意图。他强忍着头痛和眩晕,试图将那些代码和眼前的设备对应起来。然而,环境的干扰是如此巨大——噪音像锤子敲打着他的太阳穴,化学气味刺激着他的喉咙,高烧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而粘滞。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噪音和眩晕中渐渐涣散。就在他精神恍惚之际—— “嘀——!嘀——!嘀——!” 一阵尖锐刺耳的蜂鸣声猛地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在他负责区域附近的一台贴片机上方,红灯疯狂闪烁起来! 流水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女工们手上的动作出现了迟疑和混乱! 线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冰冷的视线瞬间如同探照灯般射向了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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