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倒下。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口袋里那三百二十块,是母亲遗体留在太平间冰柜里的唯一凭证。一天两百八十块的冷冻费,像一个悬挂在头顶的倒计时沙漏。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粉尘和化学气味的空气涌入喉咙,再次引发剧烈的呛咳,但他死死忍住,没有再摊开手掌。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重新握紧拐杖,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痛苦的嘶鸣。他低着头,避开李峰那利刃般的目光,拖着残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堆放着半成品的A3线区域挪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漫长的永恒。一道尖锐刺耳的电铃声骤然响起,穿透了巨大的噪音!这是下班的信号!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在几秒钟内迅速减弱、停止。只有一些设备冷却风扇还在嗡嗡作响。巨大的车间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带着余震的寂静之中。流水线停止了移动,疲惫不堪的工人们如同提线木偶被剪断了丝线,一个个拖着沉重的身体,麻木地站起身,沉默地向更衣室涌去。没有人说话,只有疲惫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喘息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陈默几乎是瘫软在自己的矮凳上,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议。手臂的烫伤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肺部如同被掏空又塞满了粗糙的砂砾。他喘息着,看着工友们如同退潮般离开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下班”这两个字带来的、短暂如露的解脱感。
他挣扎着起身,拄着拐,挪到车间尽头一个挂着“薪资公示栏”的破旧铁皮板前。上面用磁钉密密麻麻地贴着许多纸条。他在一堆陌生名字里费力地寻找,终于在最下面的角落里,看到了几乎被油污遮挡住的“陈默”两个字。后面跟着的数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工时:6天(含入职当日半天) 基本工资:2800 * 80% / 26天 * 6天 ≈ 517元 加班费:0 (未满试用期无加班资格) 绩效工资:0 (无) 应发合计:517元 扣款项: 住宿费:150元 (半月) 工作餐费:6天 * 2顿 * 8元 = 96元 社保(个人部分):113.8元 (按最低基数估算) 工装押金:100元 (已付) 实发金额:517 - 150 - 96 - 113.8 = 157.2元
157块2角!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最后的数字上。肺部的灼痛、手臂的刺痛、身体的疲惫、巨大的噪音带来的精神摧残……所有的一切,在七天(含入职半天)的时间里,就只凝结成了这157块2角?连太平间一天的冷冻费都不够!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深灰工装、年纪稍大、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师傅(后来知道姓赵)脚步蹒跚地走到公示栏前。他眯着昏花的眼睛,凑近了寻找自己的名字。当他看到自己名字后面跟着的“实发:372.00元”时,布满皱纹和油污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被生活彻底磨平的麻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亮,佝偻着背,慢慢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更衣室。
三百七十二块。这就是一个在轰鸣流水线旁劳作了一整个月的老工人的全部所得?陈默看着赵师傅佝偻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着公示栏上自己名字后面那刺眼的“157.2”,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车间里停转的机器散发出的寒气更加凛冽,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背对着空旷、冰冷、散发着金属余热和未散尽化学气味的巨大车间,拄着拐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艰难地挪向更衣室的方向。每一步迈出,都仿佛踩在泥泞的深渊里,而那157块2角,如同沉重的铅块,死死地坠着他的步伐,也坠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向着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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