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望着段延庆与虚竹离去的背影,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撞碎了茶棚里的喧嚣。
他伸手按住案头斗笠,指腹触到"大延庆国"那几个朱砂小字,褪色的墨迹像极了段延庆方才踉跄的脚步——原来那个替孩童捡风筝的佝偻身影下,藏着的是被命运碾碎的皇子骨血。
"先生?"阿紫的银铃发饰蹭过他手背,"要跟过去么?"
陆九渊摇头。
茶棚里说书人的醒木余音未散,可真正的戏码,早跟着那两道身影飘到了后山。
他抬眼望向后山方向,月光漫过青瓦,将禅房的飞檐剪出一道冷白的边。
后山禅房内,檀香混着潮润的山气。
虚竹推开木门时,段延庆的跛足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响。
他本想请段延庆坐蒲团,却见那人径直走到墙角棋盘前,枯瘦的手指抚过被虫蛀的枰面——那是苏星河为破珍珑设下的局,早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神。
"小师傅,你可知这棋局?"段延庆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瓷片,"多少人争着解,争着做无崖子的徒弟,争着..."他突然顿住,刀疤从眉骨跳到下颌,"争着活成别人棋里的子。"
虚竹合十:"阿弥陀佛,我只知执念伤身。
前日有位施主在棋前呕血,贫僧替他敷过药。"
段延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陷进棋盘缝里。
他忽然从怀里摸出柄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无崖子若活着,我这三十年的恨,倒成了笑话。"话音未落,匕首已抵上心口。
"不可!"虚竹惊得踉跄,右手本能地抓住段延庆手腕。
他学过的少林功夫全忘了,只知道要把那柄刀往外推。
段延庆却像座山,虚竹的掌心触到他腕骨嶙峋,竟比刀背还凉。
"放手。"段延庆喉间发出低哑的喘,"你不懂。"
"我懂!"虚竹急得鼻尖冒汗,"我懂求而不得的苦。
上月我替师父送经,见山脚下有个农妇等了十年的信,最后只等来一抔灰——她哭着说,早知道该在他走前多盛碗热粥。"他攥着段延庆的手更紧了,"您若现在去,往后要悔的,可不止这十年。"
段延庆的刀微微颤了颤。
他望着虚竹额间的戒疤,忽然想起方才茶棚里陆九渊的话——"终南山后,活死人墓,崖底有人,白发如瀑"。
无崖子若真活着,那他的仇,他的怨,他在暗巷里舔血的三十年,算什么?
"小师傅,你说这棋局..."段延庆突然松开匕首,指向棋盘,"若我毁了它,是不是就没人再争?"
虚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棋枰上黑白交错如乱云。
他想起这半月来,已有七人在棋前走火入魔,最惨的那个,把自己的手指当棋子,生生按进了棋盘里。"我...我试试。"他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掀棋盘。
可手刚触到枰沿,段延庆突然抓住他手腕:"慢!"
虚竹一慌,指尖扫过枚黑子。
那棋子骨碌碌滚进棋盘中央,"啪"地落在一处死眼里——那是苏星河设局时特意留的绝地,任谁落子都是满盘皆输。
"完了。"虚竹闭眼,"这下真毁了。"
段延庆却眯起眼。
他弯腰捡起那枚黑子,指节叩了叩棋盘:"小师傅,你可会下盲棋?"
虚竹愣住:"我...曾替师父记过经卷,倒也能记几个子。"
"好。"段延庆将黑子放回原处,"你且记着:第一子,天元位;第二子,右下三七;第三子..."他的声音渐沉,像在回忆什么极远的事,"当年我在大理皇宫学棋,太傅说过,死局要活,得先破了自己的执念。"
虚竹依言落子。
第一枚黑子下去,原本被白子围死的边角竟腾出半口气;第二枚落下,黑白纠缠处裂开条细缝;第三枚刚触到枰面,整盘棋突然活了——原本要绞杀黑子的白子,此刻倒像在替黑子开路。
"这..."虚竹瞪圆眼睛,"怎么会?"
段延庆的手指抚过自己刀疤,右脸的苍白在月光下近乎透明:"我段氏皇族,学的不是棋,是局。"他望着棋盘上渐显的星图,忽然笑了,那笑像冰面裂开条缝,"小师傅,你可知这局叫什么?"
虚竹摇头。
"叫'因果'。"段延庆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局。"
就在这时,禅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师兄!"是苏星河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棋局...那棋局..."
虚竹转头看向门口,月光里,苏星河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绷断的弦。
他怀里还抱着个檀木盒,盒盖开着,露出半截泛黄的棋谱——那是无崖子当年亲手写的。
段延庆望着苏星河踉跄的身影,又看了看棋盘上渐成气候的黑子。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斗笠,重新扣在头上。
刀疤被斗笠阴影遮住,只露出右脸那抹病态的白:"小师傅,该你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