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间,有李生名文远者,乃一介寒儒,性情孤耿,常于乡野间踽踽独行,探访些残碑断碣、古寺荒祠。时值中元后七日,余暑未消,他自邻县抄录旧碑归来,贪图近路,竟踏上了一条荒僻野径。行至一处唤作黑松岗的地界,天已擦黑。此地乱冢叠叠,老鸦聒噪,风过松林,呜咽如泣。李文远心头微凛,却也无处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忽见前方密林深处,竟有红光数点摇曳而出,渐渐映亮一片。定睛看去,竟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当先两盏硕大的白纸灯笼,烛火惨绿,映得“囍”字也透出几分阴惨。其后是四个青衣小帽的僮仆,抬着一乘朱漆描金的八抬大轿,轿帘低垂,纹丝不动。轿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面色青白,毫无表情,僵硬地撒着纸钱,那纸钱飘落在地,竟发出簌簌如枯叶般的声响。再后,则是一群吹鼓手,腮帮子鼓胀,吹奏着唢呐笙箫,那调子却古怪至极,呜呜咽咽,不成腔调,听在耳中,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脑门。整个队伍悄然无声,唯有那诡异的乐音和纸钱飘落的轻响,在死寂的荒岗上回荡,说不出的森然诡谲。
李文远心头突突乱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慌忙闪身,躲入道旁一丛浓密的荆棘之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那队伍缓缓行过眼前。借着惨绿灯笼光,他惊见那些吹鼓手、抬轿的僮仆,乃至那撒钱的管家,动作虽似常人,却僵硬如提线木偶,脸上都涂着一层厚厚的铅粉,双颊却点着两团刺目的胭脂红,嘴唇更是鲜红欲滴,如同刚饮了血。他们目光呆滞,直勾勾望向前方,不见半分火气。
更奇的是那顶大轿,经过李文远藏身之处时,一阵阴风恰好卷起轿帘一角。李文远只觉一股刺骨寒意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轿中端坐一女子,凤冠霞帔,盖着大红盖头。然而就在那盖头被风掀起的一瞬,他瞥见那女子置于膝上的双手——十指纤纤,肌肤润泽,竟微微颤抖着!尤其是那左手小指,指甲染着一点极淡的蔻丹,分明是活人之手!且那双手死死绞着膝上的红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见心中惊惧已极。李文远心头剧震:这分明是个活生生的女子,如何落入了这鬼魅迎亲的队伍里?
待那阴惨的队伍行远,没入前方更浓的黑暗,李文远才挣扎着从荆棘丛中钻出,衣袍已被勾破数处。那女子颤抖的双手、染着蔻丹的小指,如烙印般刻在他脑中。他虽惧那队鬼物,却终究不忍一个活人就此沉沦幽冥。他咬紧牙关,循着那幽幽的乐声和散落在地上的纸钱痕迹,跌跌撞撞地尾随而去。
也不知在荒坟乱冢间穿行了多久,脚下崎岖难行。那鬼乐时断时续,如同吊着人魂魄的丝线。终于,前方豁然开阔,显出一片巨大的古墓群。墓群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青石垒砌的豪墓,墓门洞开,内里竟灯火通明!那顶朱红大轿,此刻正稳稳地停在墓门之前。
李文远伏在一座残破的石马之后,心跳如擂鼓。只见那青面管家上前,用一种非人般尖细刺耳的嗓音唱喏:“吉时已到——请新人下轿——!”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官自墓门内缓缓踱出。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乍看之下倒是个俊俏人物。只是脸色过于惨白,在通明的灯火下毫无血色,行走间双足似不沾地,轻飘飘的。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僵硬的笑意,目光直勾勾盯着轿帘。
两名涂脂抹粉的纸人侍女上前,撩开轿帘,将那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搀扶出来。新娘头上盖着红布,身体僵硬地被左右架着,一步步挪向那青面新郎。新郎伸出手,一只同样苍白冰冷、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新娘的手腕。就在此时,一阵阴风骤然卷起,猛地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啊!”李文远几乎失声叫出来——盖头下那张脸,分明是邻村张屠户家那个性情温婉、常帮邻里缝补浆洗的女儿,小名唤作阿秀的姑娘!她双目圆睁,眼中噙满惊惧绝望的泪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显然已被邪法所制。
“阿秀!”李文远情急之下,忘了恐惧,猛地从石马后跳了出来,嘶声大喊:“不可进去!那是鬼穴!”
这一声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墓前诡异的寂静!所有的“人”——管家、纸人僮仆、吹鼓手、侍女,连同那青面新郎,齐刷刷地扭过头来!一张张涂脂抹粉、惨白如纸的脸,无数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李文远身上!那目光冰冷死寂,带着无穷的怨毒和森寒。
新郎官那僵冷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狰狞的怒意。他喉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如同夜枭啼哭,刺得人耳膜生疼。霎时间,阴风大作,卷起地上的尘土枯叶,那些吹鼓手、纸人僮仆、侍女,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齐齐转身,无声而迅疾地向李文远飘来!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与协调,惨绿灯笼光下,无数张涂着厚重胭脂的白脸,无数双直勾勾的眼,构成一片恐怖的浪潮,要将李文远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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