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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盛夏,豫章道上。书生罗文瑾背着沉甸甸的书箧,汗水浸透粗麻青衫,紧贴脊背。天边闷雷滚滚,黑云如泼墨,沉沉压向四野。忽而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天幕,豆大的雨点随即倾盆而下,砸得黄土官道腾起一片迷蒙白烟。罗生举目四顾,荒野茫茫,唯见前方山坳处,一座古寺的轮廓在雨幕中时隐时现,飞檐破败,墙垣半颓,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骸骨。他不及细想,以袖遮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破庙奔去。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寺门,一股浓重的霉腐与尘土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大殿空旷,蛛网如破败纱帐,垂挂梁间。正中一尊泥塑如来,金漆剥落殆尽,佛头竟已滚落在地,半陷在积满泥水的坑洼里,空洞的眼窝似在无声质问苍穹。雨水顺着坍塌的屋顶豁口,如无数细流,哗哗注入殿内,地面泥泞不堪。罗生寻了处尚能避雨的角落,倚着冰冷刺骨的残壁坐下,拧着衣摆的雨水。寒意侵骨,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渐渐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异喧闹将他从混沌中惊醒。雨不知何时停了,殿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可那喧闹声却清晰无比,自寺庙后院方向阵阵传来!丝竹管弦,笑语喧阗,车马粼粼,吆喝叫卖,竟似一个繁华夜市!罗生心中惊疑不定,鬼使神差般,循着声音,摸索穿过断壁残垣,来到荒草萋萋的后院。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后院那片乱坟累累的荒丘,竟在沉沉夜色中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长街!长街两侧,楼阁林立,灯火通明!只是那灯火,并非人间暖黄,而是一片幽幽的惨绿!无数青白色的灯笼悬挂檐下,随风摇曳,将整条街映照得如同沉在幽冥水底,光影扭曲流动。街上人影幢幢,摩肩接踵。商贩叫卖,行人驻足,车马往来,表面看去,热闹非凡。然而细看之下,罗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些“行人”,面色在绿光下皆泛着不自然的青白或死灰,行走间步伐僵硬,衣袂飘动毫无声息。商贩摊位上,陈列的竟多是纸扎的元宝、香烛、车马、童男童女!更骇人的是,街市上空,竟漂浮着点点幽绿磷火,如同活物般游弋不定,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罗生如坠冰窟,头皮发麻,心知这绝非人间景象,正欲悄悄退回破殿。就在他转身刹那,目光无意间扫过长街尽头一座装饰华美的石桥!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石桥之上,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正策马缓行,谈笑风生,引得路人纷纷避让侧目。为首一人,头戴金冠,身着簇新云锦袍,腰佩美玉,意气风发,顾盼神飞——那眉眼,那身姿,赫然便是他自己,罗文瑾!只是那“罗文瑾”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正是他三年前离乡赴试时,心中无数次憧憬过的、功名在手、衣锦还乡的模样!
“不……不可能!”罗生失声低吼,如遭雷击,浑身剧颤,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桥上那个谈笑风生的“自己”,一股巨大的荒诞与恐惧攫住了心脏,仿佛灵魂正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扯出!
“公子!”
一声急促低唤自身后响起,带着冰泉般的清冽寒意。罗生悚然回头,只见一个素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立身侧。她身形纤细,似笼在一层薄薄的、流动的雾气之中,面容在周遭惨绿光线下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眸,清澈如寒潭秋水,此刻却盈满了惊惶。
“速闭目!莫再看!”素绡(罗生心中莫名浮出这个名字)声音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冰凉滑腻的手猛地攥住罗生手腕,力道奇大,不由分说将他拽入旁边一条狭窄幽暗、堆满残砖碎瓦的死巷深处!
巷内阴寒刺骨,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朽木气味。素绡将罗生死死按在冰冷的断墙后,自己则挡在他身前,微微侧首,警惕地窥视着巷口长街的动静。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姑…姑娘…那桥上…那人是…”罗生语无伦次,牙齿咯咯打颤。
素绡猛地回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深望进罗生惊骇欲绝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如冰锥凿入骨髓:“莫再问!你且记住——汝阳罗文瑾,癸巳年六月初七,落水而亡,至今已整整三年矣!桥上那鲜衣怒马者,乃是你阳寿未尽时,心中一点未了之痴念,在此颠倒鬼市中显化!你如今,不过是一缕徘徊忘川、执迷不醒的游魂!”
“轰——!”
罗生脑中如同天崩地裂!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失足滑落湍急浑浊的柳溪,冰冷的河水没顶灌入肺腑的窒息与绝望……无数被刻意遗忘的濒死记忆碎片,裹挟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撞回他的意识!原来,那场大雨,那条溪流,早已夺去了他的性命!他以为的赶考之路,不过是魂灵在执念牵引下的飘荡!而眼前这颠倒诡异的鬼市,才是他魂归之处!冷汗瞬间浸透他并不存在的衣衫,彻骨的寒意将他彻底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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