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冬,潍县。
雪粒子砸在陈记棺材铺的桐油布幌子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着人心。铺子里,陈守业佝偻着背,守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手指头冻得跟老胡萝卜似的,哆哆嗦嗦拨弄着算盘珠子。他这铺子开在城西乱葬岗下风口,生意本就半死不活,加上这年景兵荒马乱,饿殍遍地,连薄皮棺材都卖不动几口了。一股子陈年木头混合着劣质桐油和若有若无尸气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陈掌柜,给口热乎的呗?”
一个干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寒气灌进来。陈守业眼皮都没抬,没好气地哼道:“自个儿灶头都没热乎气,哪来的热乎给你?要饭上别处……”话没说完,他猛地顿住,浑浊的老眼瞪圆了。
门口站着个女人。
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裹着瘦伶伶的身子。头发枯黄,胡乱挽了个髻,插着根磨秃了头的木簪子。脸冻得青白,嘴唇裂着血口子,眼窝深陷,透着股子不正常的灰败气。最扎眼的是她那肚子,高高隆起,将破棉袄顶得紧绷绷的,看那形状,怕是要足月了。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这不是要饭的,是个落难的大肚婆。
陈守业心里那点不耐烦,被这隆起的肚子硬生生压了下去。他这棺材铺,见惯了死人,可活生生的、揣着条小命的大肚子女人,还是头一回撞见。他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大妹子,这冰天雪地的……快进来,门口有风。”
女人没说话,只深深地看了陈守业一眼。那眼神空茫茫的,像两口枯井,看得陈守业脊背莫名一凉。她挪动僵硬的腿脚,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比外头的风雪还冷。
陈守业把自己坐的那张三条腿的破板凳让给她,又去后头灶房,把瓦罐里仅剩的一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面糊糊倒进豁了口的粗瓷碗,端了出来。
女人没接碗,也没看那点糊糊,只是盯着陈守业,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掌柜的,您……您家缺人手不?洗衣、做饭、劈柴……啥活都行,给口吃的,给个遮雪的檐就成。”她顿了顿,手无意识地护住高耸的肚子,“我……我快生了,没地方去……”
陈守业心里咯噔一下。收留个快生的大肚婆?这可不是收留只猫狗!接生要钱,生下来两张嘴要嚼用……他这小破棺材铺,自己都快啃棺材板了。他搓着手,脸上挤出为难:“大妹子,你看我这……实在……”
“我男人死了。”女人突然打断他,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让乱兵打死的,就在城西乱葬岗边上。尸首……没找全。”她空洞的眼睛转向门外茫茫风雪,“我没娘家。一路讨饭过来,就想……就想给孩子找个生下来的地方。”她转回头,又看向陈守业,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竟隐隐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哀求的光,“掌柜的,您是积阴德的人。我……我不要工钱,生了就走,绝不拖累您。求您……给孩子一条活路。”
那“积阴德”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陈守业心尖上。他干这行当,卖棺材收殓无名尸,说是积德,更多是图口饭吃。可眼前这女人,这肚子里的孩子……他瞅着女人冻裂的手,还有那破包袱里露出的半截发黑的硬馍馍,心一横,牙一咬:“成!你先住下!后头有间堆杂物的耳房,我拾掇拾掇,总比在外头冻死强!”
女人紧绷的身体似乎松了一下,对着陈守业,僵硬地、幅度极小地弯了弯腰:“谢……谢掌柜的救命之恩。”她没报名字,陈守业也没问。这年头,名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耳房堆满了破席子、烂麻绳、散架的薄皮棺材板,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陈守业吭哧吭哧搬开杂物,在角落里清出块能铺张席子的地方,又抱来些还算干燥的稻草铺上。女人默默地看着,抱着她的蓝布包袱,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安顿下来,女人话极少。陈守业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从不挑剔。她肚子大得惊人,动作却异常轻巧,几乎没什么声响。白天,陈守业在前面铺子打盹、算账(其实也没什么账好算),偶尔能听见后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夜里,那耳房更是静得吓人,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
只是,陈守业总觉得铺子里冷。不是风雪带来的冷,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炭盆烧得再旺,那寒气也驱不散。尤其靠近耳房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时,寒气更重,像挨着一块巨大的冰坨子。
更怪的是,女人似乎从不觉得冷。陈守业给她抱去一床自己都舍不得盖的、硬得像铁板的破棉被,她却总把那被子整齐地叠放在角落,自己就蜷在薄薄的稻草铺上,盖着那件破棉袄。陈守业问起,她只低低地说:“不冷。”
腊月二十三,小年。雪停了,天却阴得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陈守业咬牙去割了二两猪头肉,又打了二两最劣的烧刀子,想好歹应个景。他把肉切得薄薄的,又热了俩硬邦邦的杂合面窝头,端到耳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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