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西,王成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蹭着墙根灰溜溜地往家挪。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路腾起一层虚晃晃的白烟,也晒得他脸上那道新添的、从眼角划拉到下巴的血口子火辣辣地疼。赌坊里最后那点铜板叮当响着喂了庄家,还欠下孙大疤瘌三吊钱的债。孙大疤瘌那蒲扇似的巴掌扇过来时,王成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嘴里泛起一股子腥甜的铁锈味儿。孙大疤瘌的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王成!明儿个!连本带利,四吊!少一个子儿,老子拆了你那身懒骨头熬油点灯!”
家?王成抬头,望着巷子尽头那扇黑漆剥落、门环锈得发绿的破旧院门,咧开渗血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哪里还像个家?偌大个院子,早被他败得只剩个空壳。爹娘留下的那点薄田,几年前换了骰子清脆的响声;体面些的家具,也一件件填了赌坊那无底洞。如今,除了那几间空荡荡、蛛网密结的破屋子,就只剩下正堂里,爷爷传下来的那架紫檀木雕花大屏风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气扑面而来。院子里荒草长了半人高,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见人进来,嗖地钻进墙角的破瓦罐堆里。堂屋门虚掩着,王成有气无力地推门进去。光线昏暗,灰尘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几缕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正对着门的,便是那架屏风。
足有一人半高,三扇相连,稳稳地立在那里。紫檀木料,沉郁厚重得如同凝固的夜色。屏风上雕的不是寻常的花鸟鱼虫、福禄寿喜,而是层层叠叠、极其繁复精密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楼阁飞檐斗拱,细如发丝;怪石嶙峋陡峭,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雕工之精绝,人物之生动,恍若将一方微缩的险峻仙山搬进了这破败的堂屋。屏风表面覆盖着一层经年累月的尘灰,更添几分神秘幽邃。王成每次看到它,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那屏风深处有什么东西正透过灰尘冷冷地注视着他。爷爷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爹的胳膊,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儿啊……这屏风……是咱王家最后的根……根啊!任……任是饿死……冻死……也……也不能卖!千万……千万不能卖!动了它……要遭报应的!报应……咳咳咳……”那“报应”两个字,带着最后一口寒气喷出来,成了王成爹娘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成了捆住这屏风的一道无形枷锁。
王成他爹娘守着这“根”,守着守着,就守着贫病交加,早早撒手人寰。如今这“根”,轮到王成守着了。
“报应?”王成对着那阴森的屏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呸!老子都他娘的要被熬油点灯了,还管什么报应!”他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前,伸出脏兮兮的手,用力抹开扇面中心一小块地方的积尘。紫檀木黝黑的底色露出来,油润深沉,那些楼阁的雕工更是纤毫毕现,鬼斧神工。可王成的手,却像被那木头的寒意蛰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孙大疤瘌那凶神恶煞的脸和明晃晃的四吊钱,在眼前晃来晃去,压得他喘不过气。
“卖!卖了它!”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卖了就有钱!有钱就能翻本!能把输的都赢回来!”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瞬间压倒了那点残存的、对祖训的畏惧和对屏风莫名的忌惮。王成猛地跳起来,眼睛死死盯住那架屏风,像是饿狼盯住了最后的肥肉。他冲进灶房,翻出一块破抹布,又端来半盆浑浊的井水,开始发疯似的擦拭屏风上的积尘。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直咳嗽,但他不管不顾,仿佛擦得越亮,这屏风就能卖出越高的价钱,就能把他从孙大疤瘌的刀口下救出来。
尘土拂去,屏风显露出它令人心悸的真容。紫檀木的幽光深沉内敛,近乎墨黑,吸走了堂屋里本就稀少的光线,让周围更显昏暗。那些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蛰伏的巨兽骨骼,透着一股非人间的森然。尤其是那些楼阁的飞檐翘角,线条锐利得惊人,王成擦拭时,指尖无意中划过一处微翘的檐尖,竟被那木头锋利的边缘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珠瞬间沁了出来,滴落在屏风黝黑的木面上,洇开一小团暗红,随即竟像被木头吸进去一般,迅速消失不见!
王成“嘶”地吸了口凉气,心头莫名地一悸。他甩甩手,看着那道细微的伤口,又看看屏风上毫无痕迹的木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不敢再看那些细节,胡乱将表面浮尘擦净,便再也待不下去,逃也似的冲出堂屋,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第二天一早,王成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夜噩梦,梦里全是屏风上扭曲的楼阁和爷爷临死前瞪圆的眼睛),用一条破麻绳,将那沉重的屏风一扇扇拆开、捆扎结实。每拆下一扇,那屏风背面暴露出来,都积着更厚的灰尘,灰尘下隐隐透出同样繁复诡异的雕刻纹路。王成不敢细看,只觉得堂屋里的温度似乎随着屏风的拆卸而一点点降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