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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像是天公失手打翻了盛满寒意的玉屑罐子,纷纷扬扬,无休无止。暮色沉沉压下来,将这江南小径旁的竹林,浸染成一幅墨色淋漓、却又被寒气冻得僵硬的画卷。风如鬼魅低泣,在竹叶间穿梭,刮在脸上,是刀割般的锐利。
陆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踝的积雪里,肩头那只单薄的青布书箱,此刻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座小山。冷,彻骨的冷,早已穿透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棉袍,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败北——金陵城里的秋闱,他名落孙山。那墨香四溢的考场,同窗们或得意或失意的面孔,考官宣读榜单时那毫无起伏的腔调……此刻都成了这无边风雪中模糊而令人窒息的背景。腹中空空,饥肠辘辘,连带着心也沉甸甸地坠着,几乎要将他拖入这冰冷的泥泞中去。
“呼……呼……”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进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刺得喉咙生疼。视野被风雪搅得混沌一片,只有前方那片黑黢黢的竹林轮廓,在暮色中影影绰绰。他只想快些寻个避风处,哪怕是个破败的山神庙也好,熬过这要命的寒夜。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嘶鸣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钻入耳中。那声音凄楚、破碎,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像是被掐住了咽喉的幼兽。
陆文猛地停住脚步,侧耳凝听。声音似乎来自路旁竹林深处,一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矮竹之下。他心头一紧,也顾不得疲惫,拨开湿冷的竹枝,循声探去。
积雪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浸染开来。一条通体莹白如玉的小蛇,正痛苦地扭曲着。它纤细的身体被一根断裂的尖锐竹枝狠狠贯穿,钉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刺目的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在白雪上蜿蜒开绝望的图案。小蛇的头颅无力地昂起,挣扎着,每一次扭动都牵动着那致命的伤口,带出更多的血沫。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狭长而妩媚,瞳孔深处竟凝着两泓惊心动魄的碧色,如同初春融雪时最清澈、最深沉的潭水。此刻,这双碧瞳里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助,直直地望向他,仿佛穿越风雪,看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陆文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狠狠攥了一把。他并非没见过蛇,可这碧绿如春水的眸子,这濒死之际纯粹的哀伤,竟让他瞬间忘却了恐惧和寒冷。这风雪肆虐的荒野,这垂死的生灵,与他此刻落魄的心境,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冻得几乎麻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上那冰冷的蛇身。小蛇猛地一颤,碧绿的眼眸闪过一丝惊惶和本能的抗拒,但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能发出更微弱的嘶声。陆文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更缓,他强忍着竹枝刺入皮肉时那种令人牙酸的触感,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终于将那根夺命的竹枝从小蛇体内缓缓拔了出来。
鲜血再次涌出。陆文迅速撕下自己内衫还算干净的一片衣角,笨拙却尽可能轻柔地按压在蛇身那狰狞的伤口上。他解下腰间那个瘪瘪的、仅剩一点清水的竹筒,小心地冲洗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泞。又从书箱里摸索出仅存的一点止血草药粉末——那是离家时母亲硬塞给他的,此刻竟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仔细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剩余的干净布条小心地缠绕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陆文已是满头虚汗,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小蛇虚弱地躺在他掌心,身体冰凉,只有那碧绿的眸子,虚弱地睁开一条缝,定定地望着他,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无尽的哀伤,又仿佛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邃。
“好了,小东西,”陆文对着掌心那微弱的气息低语,声音被风雪撕扯得有些模糊,“伤得太重,能不能活……就看你的造化了。”他不敢再耽搁,寻了竹林深处一处背风干燥、铺着厚厚枯叶的地方,将小蛇轻轻放了进去,又用枯叶小心地掩盖好,形成一个简陋却相对温暖的庇护所。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枯叶,碧绿的眼眸似乎在他心中烙下了一个印记。随即,他裹紧单薄的衣衫,咬紧牙关,再次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之中。那绝望的嘶鸣和碧绿的眼波,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离去的背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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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又似檐下滴落的水珠,在陆文身上刻下了风霜的印痕。当年落第的挫败,渐渐被生活的重担磨平了棱角。为了糊口,他辗转多地,做过私塾先生,当过账房,如今为一户富商押送一批货物北上。这一日,天公再次不作美,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顶,酝酿着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陆文与两个脚夫紧赶慢赶,终于在如注的雨帘彻底笼罩天地之前,遥遥望见了前方山坳中一片模糊的屋宇轮廓。
“陆先生,看!有地方落脚了!”一个脚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前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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