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阴风呜咽,如泣如诉。十殿阎君的法相在幽暗中明灭不定,似在无声交流。良久,中央宝座上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着万古的无奈:“崔珏,汝秉性刚直,心存仁念,本为地府砥柱。然天条如铁,不容轻渎。汝私动生死簿,触犯天律,当受重罚。”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威严,“今褫夺汝判官神职,削去顶上三花,打落凡尘,轮回转世,历劫受苦,以偿今日之过!汝…可心服?”
崔珏再次深深下拜,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卑职…甘愿领罚。只求阎君,允柳氏含烟还阳,亲眼见那王魁伏法!”
“允!” 阎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此女阳寿本尽,此番还阳,只得三年残喘。三年之后,魂归地府,再入轮回,不得有误!” 话音落下,一道幽暗的玄光自宝座射出,笼罩住阶下悲泣的柳含烟,她周身浓重的怨气如冰雪消融,魂体渐渐凝实,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微弱的生机。
崔珏见此,嘴角竟浮起一丝释然的浅笑,如寒冰乍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记载着无尽生死的簿册,目光复杂难明。随即,两名手持沉重黑铁锁链的鬼卒面无表情地上前,那锁链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散发着禁锢神魂的寒意。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沉重地缠绕上崔珏的双肩与手臂。他挺直的脊梁未曾弯曲半分,只是任由锁链加身。在鬼卒的押解下,他转身,迈步走向殿侧那扇通往轮回井、永远弥漫着混沌雾气的侧门。玄色判官袍的衣角拂过冰冷的地砖,留下一个孤绝而挺拔的背影,最终彻底没入那翻涌不息的灰白浓雾之中,消失不见。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滴悬在朱砂笔尖、始终未落的浓墨,终于不堪重负,“嗒”的一声轻响,坠落在冰冷的生死簿上,洇开一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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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二十三年,山东淄川。时值深秋,北风已带上凛冽的刀锋,刮过枯黄的田野,卷起漫天尘沙。通往济南府城的官道旁,一座名为“慈云”的古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坡之上,庙墙斑驳,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泥胎,瓦楞间衰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派萧索破败的景象。
崔子玉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青布直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小路,朝着那破庙走去。他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书卷气,只是眉心中间一道浅浅的竖痕,隐约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肩上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蓝布包袱,里面除了几本翻烂的经义典籍和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干硬的馍馍——这便是他赴省城乡试的全部家当。然而命运弄人,他再次名落孙山。盘缠耗尽,连归家的车脚钱都无着落,只得寻这荒郊野庙暂避风寒,打算熬过这寒夜,明日再作计较。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庙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烂木头和香烛残烬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庙内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几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中央一尊布满蛛网、金漆剥落殆尽的泥塑佛像。佛像低眉垂目,面容在幽暗中模糊不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悯与寂寥。墙角堆着些破烂的稻草,似乎曾有更落魄的旅人以此御寒。
崔子玉叹了口气,寻了处稍微干燥避风的角落,放下包袱。腹中饥饿如同火烧,他摸出半个冰冷的硬馍,艰难地啃咬着,粗糙的馍渣刮得喉咙生疼。窗外风声渐厉,如同无数怨鬼在旷野中尖啸,卷着枯枝败叶拍打着残破的窗棂,呜呜咽咽,更添几分凄凉。
正当他嚼着干馍,被寒气冻得蜷起身子时,庙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一股裹挟着湿冷落叶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供台上残存的香灰打着旋儿飞起。崔子玉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回身将门掩上,动作轻巧得如同狸猫。来人是个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布裙,肩上挎着个小包裹。她似乎也被庙内的昏暗和崔子玉吓了一跳,低低“啊”了一声,脚步微顿,停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警惕地望过来。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崔子玉看清了她的面容。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凝波,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淡淡愁绪,如同江南烟雨迷蒙的远山。她站在那里,身姿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周身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沉静,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倒像是误落凡尘的月魄精魂。
崔子玉连忙起身,拱手作揖,温言道:“姑娘莫惊。在下崔子玉,赴试落第的穷书生,在此暂避风雨。荒郊野庙,别无他人,姑娘请自便。” 他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与克制。
那女子闻言,紧绷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敛衽还了一礼,声音低柔婉转,如同清泉滴落寒潭:“小女子姓柳,名含烟。本是…本是投亲路过此地,不想天色骤变,前路难行,只得在此叨扰公子了。” 她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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