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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地界,十年九旱,黄土粗粝得能磨破鞋底。这年更是邪性,自打入了夏,老天爷像是彻底忘了下雨这回事。日头毒辣辣悬在头顶,晒得地皮裂开一道道饥渴的大口子,蒸腾起呛人的土腥气。田里那点子稀稀拉拉的禾苗,蔫头耷脑,叶子焦黄卷曲,眼见着是活不成了。村头那口养活了几辈人的老井,水位一日低过一日,井壁的青苔都枯成了灰褐色,打上来的水,浑浊得能看见泥沙打旋儿。
茅十八蹲在自家那几亩薄田的田埂上,看着眼前一片死气沉沉的焦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是个鳏夫,四十出头,骨架粗大,却因常年劳碌和吃不饱,显得干瘦。一张脸被晒得黧黑,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艰难。往年再难,勒紧裤腰带,靠着田里那点收成和偶尔去镇上打点零工,也能勉强糊口。可今年这光景,田里眼见颗粒无收,连喝口水都成了难事。他心里像塞了把滚烫的沙子,又焦又燥,喉咙里干得冒烟。
“这贼老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啐了口唾沫,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被滚烫的地皮吸干了。抬头望天,依旧是一片刺眼的、让人绝望的蓝,连云丝儿都没有一缕。再这么下去,别说他茅十八,整个村子都得渴死、饿死。
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边,远处隐隐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像是有巨兽在地底咆哮。
“要下雨了?”茅十八心头猛地一跳,浑浊的眼睛里难得迸发出一丝光亮。他抬头死死盯着那翻滚的乌云,鼻翼翕动,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久违的湿润土腥气。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稀疏,转眼间就变得密集狂暴。干渴的黄土贪婪地吸吮着雨水,腾起一片呛人的白雾。茅十八站在自家低矮破败的茅屋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有了这场雨,田里的苗子兴许还能缓过一口气。
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更是如同天河倒灌。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茅草屋顶,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茅十八裹着单薄的破被,蜷缩在还算干燥的土炕一角,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心里那点喜悦早被浇灭了,只剩下不安。这雨太大了,大得邪乎。
就在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笃…笃…笃…
三下,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茅十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深更半夜,风狂雨骤,谁会来敲他这穷得叮当响的破门?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笃…笃…笃…
还是三下,不急不缓,仿佛门外的人笃定他醒着。
一股寒气顺着茅十八的脊梁骨往上爬。他壮着胆子,哑着嗓子问:“谁…谁啊?”
门外一片沉寂,只有风雨的呼啸。就在茅十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什么东西被风刮到门板时,一个幽幽的女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那声音很轻,很细,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在耳膜上,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湿漉漉的水汽:
“好心人…行行好…开开门吧…奴家…奴家避避雨…”
茅十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这破屋在村尾,离乱葬岗不远,平时就少有人来,更别说这种鬼天气。一个孤身女子?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想开门,可那幽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凄楚的哀求:
“求您了…奴家…奴家冷…雨好大…奴家…只想避避雨…”
或许是那声音里的无助触动了他心底某处残存的恻隐,或许是屋外的风雨实在太大,茅十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拔掉了那根并不牢靠的门闩。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推开一道缝隙。
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门外。茅十八只觉得一股阴冷彻骨的寒气夹杂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烂水草般的味道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裙,湿漉漉地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轮廓。长长的黑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水草,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她的脸异常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地透过湿发的缝隙露出来,直勾勾地盯着茅十八。那眼睛极大,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仁却是极深极黑的,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绝望和一种冰冷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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