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姑苏城外三十里,有镇名唤“烟水”,镇外更有“忘机山”。山不甚高,却林壑尤美,终年云雾缭绕,远望如青螺髻上笼着一层薄纱。山间清泉淙淙,汇入山下“沉璧湖”。湖水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苍翠山影。湖畔疏落散布着几十户人家,青瓦白墙,鸡犬相闻,日子如同门前溪水,清浅缓慢。
镇上有个年轻画师,姓柳,名明璋。他本是姑苏城中书香门第之后,奈何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余他孑然一身。他不喜城中喧嚣与势利,更厌弃为富商巨贾描摹俗艳的富贵牡丹或呆板的祖宗画像,索性变卖了城中微薄产业,在忘机山脚、沉璧湖畔,结庐而居。三间茅屋,一圈竹篱,屋后开垦半分菜畦,屋前植几竿修竹,便是他的“听竹小筑”。
柳明璋生得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尤擅工笔花鸟与山水人物,笔下墨色灵动,气韵清远。他不以画谋生,只随性而作,画好了便悬于檐下,若有路过的樵夫渔人驻足欣赏,真心赞一句好,他便欣然相赠。所得银钱,不过偶尔卖几幅画给镇上真心懂画的老塾师或药铺掌柜,换些油盐米面,日子清贫,却也自在。他常在湖畔支起画架,一坐便是半日,看云卷云舒,听风过竹林,鸟鸣幽涧,将这一方山水的灵秀,细细描摹入绢素之间。
这日午后,柳明璋正在湖畔作画。画的是对岸山崖上几株斜逸而出的老梅。虽非花期,虬枝铁干,自有一股嶙峋风骨。他凝神运笔,力求将那苍劲的力道透过笔锋传递出来。忽然,天际传来隐隐雷鸣。抬头望去,方才还晴好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被浓重的铅云吞噬。湖面风势转急,掀起层层细浪,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山雨欲来。
柳明璋忙收拾画具。刚将东西归拢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他抱起画具,拔腿便往不远处的山路上跑去,依稀记得半山腰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可暂避风雨。
山路湿滑,泥泞不堪。柳明璋深一脚浅一脚,衣衫很快湿透。奔至半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果然在望。庙门早已朽坏,斜倚在门框上。他闪身而入,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庙内蛛网密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更显破败阴森。好在屋顶尚算完整,能遮风挡雨。
柳明璋寻了处稍干燥的角落,放下画具,拧着衣摆的水。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撕裂昏暗的庙宇,瞬间照亮一切,又瞬间重归昏暗。借着这刹那的光亮,柳明璋的目光猛地凝住!
在神像后方最幽暗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女子,身着月白色的素罗衣裙,已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她双臂紧紧环抱着一个长长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脸上覆着一条同样湿透的素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露出的肌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姑娘?”柳明璋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庙里显得有些突兀。
那女子似乎被惊动,身体猛地一颤,双臂将怀中之物抱得更紧,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小兽,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吸气声。
柳明璋心头一紧,连忙放柔了声音:“姑娘莫怕,在下柳明璋,是山下画师,也是避雨至此。这荒山野庙,风雨交加,姑娘孤身一人,可是遇到了难处?”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女子依旧瑟瑟发抖,没有回应。庙外风雨更急,狂风卷着雨点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中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柳明璋见她单薄的衣衫尽湿,冷得嘴唇都有些发青,心中不忍。他解下自己半湿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轻披在她身上。
“姑娘,先披上挡挡寒气。这雨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停。”
外袍带着男子微热的体温落下,女子似乎微微一怔,颤抖稍止。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素纱之上,一双眼睛显露出来。柳明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沉璧湖最深处浸养千年的墨玉,幽深得不见底,却又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这双眼里盛满了惊惶、无助,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她透过素纱,望向柳明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却又隐隐流露出一丝寻求依靠的脆弱。
“你……你看不见?”柳明璋看着她茫然没有焦点的眼神,以及摸索着抓紧他外袍的动作,一个念头闪过,失声问道。
女子身体又是一颤,沉默片刻,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浓江南水乡韵味的单音:“……嗯。”
柳明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个目盲的柔弱女子,在这等荒山暴雨、破庙孤魂之地……他不敢深想她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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