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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苦寒之地,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天色铅灰,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人脸上,跟刀子刮似的。官道旁,一座孤零零的野狐祠,在漫天风雪里瑟缩着。祠庙早已破败不堪,泥胎神像塌了半边身子,露出里面的草梗木架,蛛网在残存的梁柱间结了一层又一层,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连个脚印子都没有,香炉里更是冷清得能冻死耗子。这地方,荒得连野狐都嫌弃,怕是有年头没闻过正经香火味儿了。
风雪愈发紧了,呜咽的风声里,隐约夹杂着几声怪异的响动。先是“吱呀”一声,那扇歪斜欲倒、糊着破窗纸的庙门被一股巧劲儿推开,没发出多大动静。一股子浓烈冲鼻的旱烟味儿混着风雪卷了进来。
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率先挤了进来。是个干瘪老头,穿着身油光发亮、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袍子,脑袋上扣着顶破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小半张脸。露出的下巴上几根稀疏焦黄的胡须,随着他吧嗒吧嗒嘬着的旱烟袋一翘一翘。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在昏暗的破庙里一闪一闪,映着他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精光四射。他跺了跺沾满雪泥的破棉鞋,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臊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开。
“呸!这鬼天气!冻掉爷的下巴颏!”老头尖着嗓子骂了一句,声音像生锈的锯条拉木头。他摘下破毡帽,露出一张皱纹深刻、透着十足精明的脸,小眼睛扫视着破庙,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焦黄的板牙:“灶王爷今儿个骑马上天,言好事去了。咱这些钻地沟、蹲草窠的地仙儿,是不是也该聚聚,唠唠闲嗑儿,暖暖肠子?”
话音未落,庙门口光线又是一暗。
一股子阴寒潮湿、带着腐朽水腥气的风猛地灌入,竟将庙里原有的旱烟臊气都压下去几分。一个穿着素白布裙的女子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她身形高挑,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却是一种诡异的淡青色。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枯藤随意挽着,几缕发丝贴在光洁冰冷的额角。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瞳仁竟是极淡的琥珀色,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深潭底下的石头,不带一丝活气。她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气,所过之处,连空气中飘舞的灰尘都凝滞了一瞬,缓缓落下。她看也没看那叼烟袋的老头,径直走到破庙中央,枯瘦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缕肉眼可见的、带着冰碴子的白气在她指尖缭绕盘旋。她樱唇微启,声音清脆却冰得掉渣:
“野祠虽陋,亦需主次。柳家,当坐主位。”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森然。
那黄袍老头(黄三太爷)小眼睛一眯,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正要说话,墙角一堆乱草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吱吱”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响动。
“哎哟!慢点慢点!别踩着!” 一个尖细急促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土黄色短褂、身材精瘦的汉子,正手忙脚乱地从草堆里往外钻。他个头矮小,动作却异常灵活,脸上两撇鼠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转得飞快,透着股天生的机灵劲儿。他一边拍打着粘在衣服上的枯草,一边搓着那两撇鼠须,绿豆眼在黄三太爷和白衣女子(柳玄霜)身上飞快地溜了一圈,嘿嘿干笑两声,声音又尖又细:
“嘿嘿,黄三爷说得在理!是该聚聚!柳二姑娘,您这话…嘿嘿,”他绿豆眼闪烁着精光,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脯,“灰家不敢说功劳最大,可这方圆百里的风吹草动,哪件能瞒得过咱的耳朵眼儿?谁家灶王爷上天前打嗝放屁,咱都门儿清!主位嘛…嘿嘿,理当居中,居中才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 他说话又快又急,像连珠炮。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声温软和煦的佛号响起,打破了庙里陡然紧张的气氛。门口不知何时又站了个妇人。这妇人白白胖胖,面团似的圆脸上总是挂着和和气气的笑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干净蓝布袄裙,肩上挎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粗布褡裢。她挪动着圆润的身子,费力地挤过门槛,带来一股子艾草和干菊花的温和气息,瞬间冲淡了庙里的烟味、水腥气和灰鼠味儿。
“争什么主位次位哟,” 白胖妇人(白婆婆)笑眯眯地,声音软糯温和,像刚出锅的年糕,“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治病救人,消灾解难,这才是积攒功德的正理。老婆子我别的不会,就这一手粗浅的草药针石,这些年也攒下些微末功德。要说这主位嘛,”她拍了拍肩上沉甸甸的药囊,笑容依旧和善,话里的意思却半点不让,“功德第一,总该坐个安稳处吧?”
“安稳个屁!” 一声炸雷般的粗吼猛地从破庙顶上的破窟窿里砸下来!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直落。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满脸虬髯的粗豪汉子,正盘腿坐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横梁上!他敞着怀,露出古铜色、筋肉虬结的胸膛,腰间胡乱缠着条兽皮,手里拎着个硕大的、油光锃亮的红漆酒葫芦。汉子豹眼环睁,瞪着下面几人,声若洪钟:“吵吵个鸟!力气大才是真本事!俺老常一尾巴能扫断碗口粗的树!你们行吗?”他咕咚灌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虬髯流下,啪嗒啪嗒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他粗壮的手指一点下面:“这破庙没塌,那是俺常大龙刚才在梁上盘着,替你们撑着!主位?除了俺老常,谁坐得稳当?!”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淡淡的土腥味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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