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观悬在云深不知处。殿角铜铃锈得发绿,风过时,呻吟似的响几声。后山断崖边,有间石屋,门楣上刻着“守拙”二字,笔画早被山风磨平了棱角。屋主玄真子,在此枯坐一甲子有余。
这夜,玄真子心血忽如潮涌。他睁开眼,石屋角落那只蒙尘多年的紫铜丹炉,竟在黑暗中透出蒙蒙微光,炉腹深处隐隐有风雷之声滚动。
“时辰到了。” 他枯槁的脸上不见喜悲,只低语一句。
炉火骤然腾起,非人间凡火,乃是幽幽青紫之色,无声舔舐着炉壁。炉身那些蟠螭云雷的古旧纹路被火光一映,竟似活物般缓缓蠕动起来。玄真子盘坐炉前,手掐子午诀,周身气息沉凝,与炉中那一点将成未成的“元胎”遥相呼应。他头顶三尺虚空处,一丝极淡的氤氲紫气悄然凝聚,如烟似雾,缓缓盘旋。
窗外,无星无月。浓墨般的云层从四面八方的虚空里无声涌来,沉沉压在青峰顶上,仿佛天穹倾颓,要将这孤峰碾碎。山风止息,虫鸟绝迹,连道观檐角那几片破瓦都噤了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吸一口,沉甸甸坠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一种无声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威压,弥漫天地。
炉火由青紫转为炽白,光芒刺目。炉内风雷之声大作,轰隆闷响,震得石屋簌簌落灰。玄真子面容肃穆,须发无风自动,宽大的旧道袍被无形的气劲鼓荡。他头顶那缕紫气愈发凝实,隐隐现出莲苞之形,含而不放。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黑的云幕!不是枝杈蜿蜒,而是笔直如天神掷下的巨矛,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意志,挟着震耳欲聋的裂帛之声,直贯而下!目标并非丹炉,亦非石屋,而是玄真子头顶那朵将凝未凝的氤氲紫气!
玄真子双目陡然睁开,精光如电。他枯瘦的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掐诀,而是并指如剑,向着那道劈落的劫雷凌空一点!指尖并无光华,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的无形意志喷薄而出。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太古的沉闷嗡鸣响彻峰顶。那道足以将山岩劈成齑粉的劫雷,在距离玄真子头顶紫气尚有三尺之遥时,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巨墙!惨白刺目的雷光猛地炸开,化作无数道细小扭曲的银蛇,疯狂地在那堵“气墙”上游走、撕咬、湮灭。狂暴的电光与无声的意志剧烈碰撞,激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透明涟漪,轰然扩散开去!石屋屋顶“哗啦”一声巨响,竟被这无形的冲击硬生生掀飞了大半!
碎瓦断木如雨砸落,烟尘弥漫。玄真子端坐不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只是脸色骤然苍白了几分。头顶那朵紫气莲苞,在雷光余波冲击下剧烈摇曳,光芒黯淡了一瞬,却终究未曾溃散。
雷光散尽,天地重归死寂。只有劫云翻滚得更低,更沉,酝酿着下一轮更恐怖的轰击。紫铜丹炉内,风雷之声骤然拔高,尖锐刺耳!炉身剧震,炉盖缝隙里透出的光芒不再是稳定的白炽,而是疯狂闪烁,赤、橙、黄、绿……变幻不定,仿佛炉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地冲撞、嘶吼!一股暴戾、混乱、足以焚毁一切的气息从炉中喷薄而出,直冲玄真子面门!
炉火反噬!丹劫未过,心魔已生!
玄真子闷哼一声,身形微晃。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旋转。石屋、残破的屋顶、闪烁的丹炉……一切都在飞速褪色、模糊。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感攫住了他的神魂。
再定睛时,哪里还有什么断崖石屋?
眼前是一条喧嚣的长街。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刚下过雨,映着两旁店铺檐下红灯笼的光。人声鼎沸,脂粉香气混杂着酒气、食物的油腻气息扑面而来。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从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绣楼里飘出,夹杂着男女的调笑。空气温暖、潮湿,带着尘世的烟火与欲望,粘稠得几乎将他溺毙。
玄真子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手里提着一盏画着拙劣山水的灯笼。脚下,是一双沾了泥点的布鞋。他茫然四顾,一种深沉的、刻骨铭心的疲惫和迷惘从心底升起,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却不知为何而来。
“阿真!傻愣着作甚?快走啊!柳姑娘的曲子要开场了!” 一个带着酒气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温热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轻。
玄真子下意识地转头,看到一个面色微醺、穿着绸缎袍子的青年,正笑嘻嘻地拉着他往那绣楼里走。青年脸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那是……那是几十年前早已病故的故友周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生?” 玄真子喉咙干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可不是我嘛!快走快走,晚了没好位置了!” 周生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就往那喧闹的绣楼里拖。门内,暖香扑面,笑语喧哗,红男绿女穿梭,觥筹交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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