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御史致仕归乡那日,豫州城落了一场透雨。青石板路洗得发亮,王家那对百年石狮子的鬃毛也像淋了油。府门前车马喧腾,贺仪流水般抬进府门。老大人王鼎,官袍未除,端坐正堂,面如沉水,心里却熬着一锅焦糊的粥。
他膝下只一子,名唤元丰。这孩子自小聪颖,七岁能诗,九岁通晓《易经》。谁知十二岁上害了一场古怪热病,醒来便一头扎进了玄学道术的迷障里。整日不是枯坐观星,便是在书房堆满罗盘、龟甲、泛黄的符箓古籍,嘴里念念叨叨皆是些“紫微斗数”、“奇门遁甲”的玄虚之语。正经书不读,功名不取,眼看弱冠之年,成了豫州城有名的“玄痴”。
“老爷,”老管家王忠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宾客们…都等着见少爷呢。”
王鼎眉头拧成个疙瘩,从牙缝里挤出话:“去!把那孽障给我从他那‘洞府’里薅出来!披红挂彩也得给我按到前厅来!”
王忠苦着脸退下。不消片刻,前厅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王元丰被两个健仆半搀半架地弄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道袍,宽袍大袖,更衬得人清瘦。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根乌木簪。面色苍白,眼窝微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潭里浸着的星子。他直勾勾盯着厅堂藻井上繁复的彩绘,嘴里兀自低语:“朱雀七宿动…南离火旺…今日不宜动土,不宜见客…”
满堂宾客,多是官场旧识与本地乡绅,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强堆的笑容僵在脸上。道贺的吉祥话卡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王鼎脸上火辣辣,如坐针毡,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
正尴尬欲死之际,府门外忽起喧哗。一个清亮如雏凤初啼的女声穿透雨幕:“小女子胡翠,特来拜谒王老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府门大开处,立着一个碧衣少女。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身量未足,却已见玲珑。一身湖水绿的衫子,被雨气濡湿了些,紧贴着肩臂,勾勒出初荷般的线条。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粘在光洁的额角。最奇的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竟隐隐泛着点幽碧的光泽,灵动得不像凡人。她身后跟着个青衣老妪,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少女旁若无人,袅袅婷婷行至厅中,对着上首的王鼎盈盈一拜:“小翠奉家母之命,特来履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压过了满堂窃窃私语。
王鼎愕然:“履约?老夫与你母亲…”
小翠嫣然一笑,颊边梨涡浅浅:“老大人贵人多忘事。二十年前,豫州大旱,赤地千里。家母避雷劫于北邙山枯骨洞,奄奄待毙。幸得老大人时任豫州通判,巡察灾情途经,见洞中白狐垂死,心生怜悯,以随身水囊甘露相救。家母曾言,二十年后,当遣一女侍奉恩公后人,以报活命之恩。”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兀自盯着藻井喃喃自语的王元丰,“想必这位,便是元丰公子了。”
王鼎脑中“嗡”的一声,二十年前北邙山枯骨洞前那奄奄一息的白狐,那双含泪的碧眼,瞬间清晰起来!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小翠,又看看她身后沉默如石的老妪,心中翻江倒海。狐仙报恩?这等玄怪之事,竟落在自己头上?
厅堂内死寂一片。宾客们眼珠子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王鼎到底是宦海沉浮过的,强自镇定,沉声道:“姑娘所言,太过玄奇。老夫…”
“老大人不必疑虑。”小翠打断他,笑容依旧明媚,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小翠此来,只为践诺。家母言道,此诺关乎因果,若不应承,恐损恩公及公子福泽。”她目光扫过王元丰,后者似有所感,终于将视线从藻井移开,茫然地与小翠对视。那双幽碧的眸子望进他清澈却空洞的眼底,王元丰微微一怔,竟忘了移开目光。
王鼎看着儿子那副痴态,再看看眼前这来历不明却气势逼人的少女,想起老妻临终前忧心儿子无人照拂的泪眼,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罢了,是福是祸,且看天意!他长叹一声,挥挥手:“既如此…王忠,带这位…胡姑娘,去西跨院安置。”
小翠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王家沉寂的深潭。起初,阖府上下皆视若妖异,敬而远之。王元丰也依旧沉浸在他的玄学世界,对小翠视若无睹。小翠却浑不在意,每日里只做两件事:一是变着法儿地“骚扰”王元丰,二是变着法儿地折腾府里的物件。
她会在王元丰对着星图枯坐时,突然从梁上倒挂下来,笑嘻嘻问他:“公子,紫微垣里哪颗星子最亮?是贪狼还是破军?”惊得王元丰差点打翻手边的罗盘。她会趁王元丰用朱砂画符的紧要关头,往墨汁里滴几滴不知名的花露水,瞬间让辛苦半日的符箓晕染成一团红云。她还会在王元丰精心推算的吉日良辰,硬拉着他去花园扑蝶,说“此蝶乃月宫玉兔所化,扑得一只可增十年道行”,弄得王元丰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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