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时节,细雨如愁丝,绵绵不绝,将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书生柳云鹤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肩头褡裢早已湿透,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泥泞山道上。他本欲进京赴考,奈何盘缠耗尽,又染了风寒,只能在这荒僻之地寻个落脚处。
暮色四合,雨势更紧,四野茫茫不见灯火。他忽见前方山坳处,几株古柏掩映下,露出一角飞檐残破的轮廓,竟是座荒废古寺。山门半倾,门楣上残存“净业寺”三个斑驳大字,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云鹤心中稍安,侧身挤过朽坏的庙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夹杂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殿内昏暗,几尊泥塑佛像东倒西歪,金漆剥落,露出内里灰暗的泥胎。蛛网如破败的经幡,层层叠叠挂满梁柱角落。他寻了处稍能避雨的偏殿角落,卸下湿沉行囊,摸出火石,点燃随身带着的半截蜡烛。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布满水渍和青苔的墙壁上,晃动如鬼魅。
腹中饥火难耐,他解开油纸包裹,里面仅剩半块硬如石头的粗面饼。他费力地掰下一小块,就着瓦罐里接的雨水,艰难吞咽。冰冷粗粝的饼渣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唉……”一声幽微的叹息,仿佛贴着他耳廓拂过,带着湿冷水汽。
云鹤悚然一惊,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四顾。烛光所及,只有残破的佛龛和满地狼藉的砖石朽木。殿外雨声淅沥,更显殿内死寂。
“何人?”他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
无人应答。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得烛火猛地一缩,几乎熄灭,墙壁上他的影子剧烈晃动,仿佛有东西挣脱束缚扑来。他心口狂跳,攥紧了手中半块硬饼。
“公子……”那叹息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如珠玉落盘,却又空灵得仿佛从地底渗出,“饥肠辘辘,啃此冷硬之物,岂不伤身?”
云鹤循声望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殿角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袭水红色罗裙,颜色鲜丽得与这破败古寺格格不入,裙裾在穿堂风里微微摆动,似水波漾开。乌发如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样式古雅的碧玉簪。烛光昏暗,只勾勒出她窈窕朦胧的轮廓,面容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潭映月,正幽幽地望着他。
云鹤惊得倒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女子莲步轻移,无声无息,如同飘浮。她走到烛光边缘,面容终于清晰——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若点绛,肤光胜雪,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她手中捧着一个青花瓷坛,坛口封泥犹新。
“小女子名唤丽娘,家住山后。雨夜路险,见寺中有光,故来暂避。”她声音柔婉,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羞怯,“此乃家酿的‘女儿红’,埋藏多年,最是驱寒暖身。公子若不嫌弃,不妨饮一杯,聊以慰藉饥寒?”说着,她纤纤玉指轻启坛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殿内的霉味,直沁心脾。
云鹤腹中馋虫被勾起,加之寒气侵骨,那酒香诱惑着实难挡。他见女子言笑晏晏,眼神清澈,心中戒备稍减,又暗忖自己一个穷书生,有何可图?便拱手道:“萍水相逢,蒙姑娘赐酒,感激不尽。”
丽娘莞尔一笑,如春花初绽。她变戏法般又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两只小巧的玉杯,动作行云流水,斟满一杯递与云鹤。酒色澄澈如琥珀,香气愈发醉人。云鹤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丽娘冰凉的手背,那寒意直透骨髓,他心中又是一凛。丽娘似无所觉,自己也斟了一杯,举杯示意。
云鹤饮下。酒液入喉,初时甘冽醇厚,暖意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刺骨寒意。然而酒意蒸腾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涩味却从舌根泛起,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如同深埋地底多年的棺木气味。他微微蹙眉,强压下心头怪异。
“公子觉得这酒如何?”丽娘轻声问,双眸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好酒!醇厚甘冽,多谢姑娘。”云鹤放下心中疑虑,展颜道谢。
丽娘笑意更深,眼波盈盈,流转间似有无限情意:“公子喜欢便好。长夜漫漫,雨声凄清,若公子不嫌丽娘聒噪,不如……共话消遣?”她的声音轻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雨打残檐,烛影摇红,破庙之中,一男一女,一坛“女儿红”,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暖意。云鹤孤身已久,此刻有佳人相伴,纵有疑云,也暂且抛却脑后。
雨,竟缠绵了七八日方歇。云鹤因风寒未愈,加上这荒寺暂可栖身,竟也滞留了下来。白日里,丽娘踪影全无,只道是归家照料。每当暮色四合,她必如约而至,红裙翩跹,携着各色精致食盒。有时是几样清淡时蔬,碧绿鲜嫩;有时是几碟江南细点,玲珑剔透;总少不了一壶那琥珀色的“女儿红”。她言谈清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无所不通,常引经据典,见解独到,令云鹤这自诩饱读诗书的秀才也时常惊叹。烛光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为这荒凉古寺注入了奇异的生机。云鹤一颗心,不知不觉间,早已深陷于这温柔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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